“你受伤了。”季月槐注意到了秦天纵脸颊上的擦伤,“痛不痛啊?”
    秦天纵先摇头,又轻轻点头。
    “一点点。”他哑声道。
    季月槐立刻就想伸手抱抱他,但碍于人多眼杂,只是轻轻捏了捏秦天纵的手指。
    季月槐捧起皱巴巴的发带,撇着嘴逗秦天纵开心:“哎,你看,团在一起好像银耳。”
    秦天纵面无表情地认真看了两秒,勾了勾嘴角,“真的挺像的。”
    “若是真的,这么大一坨,得吃到猴年马月呀。”
    季月槐笑眯眯地胡说八道。
    秦天纵定定地垂眼看季月槐。忽然,他转动刀鞘,不轻不重地拍在树梢,霎时间,紫藤花簌簌而落。
    趁此机会,秦天纵迅速低头,结结实实地亲了季月槐额头一口。
    季月槐眨眨眼睛,又捂了捂心口,笑着调侃道:“准头不错。”
    秦天纵闷闷地笑了声,低声道:“谬赞。”
    *
    长长的悬阶上,白雁然失魂落魄地走下。
    短短半天,翻天覆地。
    他才发觉,不知道自己真正叫什么名字,究竟何时出生的,父母养自己到几岁……
    统统不知道。
    他从小就很懂事,只知道,自己是为了死去的双胞胎姐姐而活,办成女儿身哄妈妈开心。
    他学会了弹琴,学会了言笑晏晏,学会了穿裙子挽发髻,学会了在人前装出娴静的样子。
    后来雁翎山庄联姻,他是甘愿为昆仑宫而牺牲,没有人强迫过自己,没有埋怨过谁。
    可原来,没有什么所谓的双胞胎姐姐吗?
    白雁然因惶恐而牙关发颤。他本可以忍受的,都可以忍。
    毕竟,舅舅和母亲,还有宫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对他很好,都挺喜欢自己。
    “雁然!”
    “夫人,您小心着,小姐她没事儿……”
    听闻呼唤声,白雁然身子一僵。
    他不敢回头。
    第49章
    娘的声音越来越近, 听得出她很着急很在意自己,但白雁然却像被点了穴般站在原地,不敢动。
    白玉珑泣涕涟涟, 她拉着白雁然的胳膊, 上上下下仔细察看一番,确定没有伤后, 才稍微放下了心。
    白雁然看着眼前的女人。自己的柳叶眉是她教画的,胭脂也是她亲自挑选的,甚至簪子都是她为自己插上的。
    白雁然胃里翻涌,他忽然好想吐。
    “娘。”他淡淡地发问,语气很平和, “您知道了?”
    鬼知道他此刻是多想听到:“不知道, 娘从来不知道的。”
    但白玉珑嘴唇颤动, 抬手抚了抚白雁然的脸,手上的玉镯叮咚作响。
    “早就知道呀,娘一直知道的, 但雁然你放心,娘是绝对不会和你生分的……”
    早就知道?
    作弄了自己二十几年, 却早就知道?
    他只觉得嗓子发紧,白雁然心口像被人扯开了条裂缝, 森森冷风灌进去, 吹得他遍体生寒。
    他缓缓吸了口气,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原是如此。娘, 女儿先退下了,您赶紧回去歇息吧,这儿血腥味重,别伤着身子。”
    女儿。
    白雁然恍惚了片刻, 若自己真是女儿身就好了。
    他走下阶梯,一步步走向灵台外,风吹得裙摆轻晃。
    转身的那一刻,泪水顺着脸颊无声滑落。
    原来自己的娘是被段楼主杀的,可自己却从小段爷爷段爷爷的叫。
    他已经不知道该恨谁了。
    手指抚上折扇,轻轻一转,啪地一声,绽出寒光。白雁然反握扇骨,抵上自己的咽喉。
    这辈子就算了,下辈子为自个活吧。
    他平静地闭上眼,牙一咬,便要用力划下!
    但下一瞬,风骤起。
    “铮!”
    铁齿猛地偏离,只擦破了丝丝脖颈皮肉,没能深入。
    白雁然猛然睁眼,却看见破破烂烂的白绸如蛇般缠腕而上,自他手臂一卷而上,将扇柄死死地缠住。
    他手指一松,扇子顿时被卷入白绸之中,落入对面人的手里。
    季月槐慢慢合起扇子,想说什么,却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雁然!!别做傻事!”
    “师姐,不要啊!!”
    白玉珑趔趔趄趄地一把抱住他,声音带着惊魂未定,“你别吓我……你别吓我啊……”
    平日最粘着他的小师弟也扑过来,他哭喊着道:“前几日不是说要教我练功的嘛?你怎么能自己走了!”
    白雁然怔怔看着她们,眼里浮出一丝空茫。
    他忽然想起来了,自己小时候,好像也这么抱着别人哭过。
    哭完然后呢?
    白雁然头钝钝的痛,他再也想不起来了。
    后来的几天,哀乐齐鸣,白幡随风猎猎作响,纸钱漫天飞舞,留下一地的凄凉。
    群言堂当然是取消了,死的死,伤的伤,再无商讨的必要。
    层层追责下来,最终发现镜平涧的守卫们全都已经死了。
    每人的太阳穴都挨了一针,尸身层层叠叠地摞在一起,藏在镜平涧里面的枯树洞里,发现时已经发臭了。
    季月槐被秦天纵带回去养伤。
    一路上,季月槐都是沉沉昏睡过去的,手里握着破破烂烂的发带不肯松。秦天纵坐在他身边,静静地注视着季月槐的睡颜。
    季月槐睡得不安稳,眉心微蹙,像是梦里有什么放不下的牵挂。
    看不得他蹙眉,秦天纵便一次次的伸手,轻轻地抚平。
    季月槐的呼吸极轻,睡相很安分,胸膛微微起伏,只有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动。
    秦天纵的心底竟生出无端的难耐与烦躁。
    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抓不住季月槐,也从来没有彻彻底底摸透眼前人的心。
    如果季月槐不会武功多好。
    如果季月槐性子娇软些,整天赖着自己多好。
    如果自己从未与季月槐分开多好。
    甚至,秦天纵还痴心妄想过,要是季月槐能与他有个孩子该多好。
    那样,他们俩就能被牢牢绑在一起,永远永远分不开了。
    每每这样卑劣阴暗的想法出现,秦天纵自己都唾弃自己,但却仍止不住地幻想。
    季月槐像那酒遵里浮动的月亮,就算是一口喝干净了,也不属于自己,抬头一看,他仍然挂在天边,温柔地俯瞰苍生,洒下清冷的月华。
    但,秦天纵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就是爱慕这样的季月槐。
    季月槐迷迷糊糊地扭了扭头,长发披散在脸颊,弄得他皱了皱鼻子。
    秦天纵轻手轻脚地帮他拨弄至脑后,指尖不经意拂过季月槐玉白的耳廓,温热的触感让他心里莫名的踏实。
    我的。
    秦天纵暗暗想。
    *
    “真好看真好看!”小杏高高举起香囊,笑嘻嘻地转圈圈,“小季哥哥最好啦!”
    小虎也翻来覆去地看自己手里的香囊,他跑去跟他娘炫耀:“娘你看,我也有,上面绣的是虎爪子呢!”
    他们的娘笑着感谢季月槐:“真是的,每次都叫人家哥哥破费,我们都不好意思了。来,小季,这是咱家新鲜的浆豆腐,拿些回去吃吧。”
    季月槐连连推辞:“别别别,大娘,我屋头里的地都是你们家帮忙照料的,实在不好意思再收你们辛辛苦苦磨的浆豆腐啦。”
    大娘一挥手,爽气道:“哎,小事儿小事儿,这有啥的,”
    实在是盛情难却,季月槐只得笑呵呵地收下了。
    从昆仑宫回来,他和秦天纵没有回雁翎山庄,而是久违地回到了桃溪村。
    还是秦天纵主动提的,他冷不丁地问季月槐,他院子地里的萝卜是不是得浇水了。
    季月槐扑哧一笑,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是得浇水了”。
    就这样,他们俩就在小竹屋里住下了。春暖花开的日子里,人的心情也变得明媚些了。
    秦天纵入乡随俗地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裳,每天上山砍柴,回屋头浇水,偶尔陪着季月槐去镇上采买。没过多久,他就学会了怎么用柴火熬汤,怎么用米糊补窗子。
    季月槐最喜欢清晨的朝阳,他常常坐在屋前摇椅上,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拿着书读,翻了几页又放下,然后望着地里绿油油的菜发呆。
    这天,秦天纵陪季月槐采药,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山间小路上,谁都没说话,但谁也不觉得无趣。
    秦天纵看着前方季月槐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日子过得有些不像真的——太安稳,太踏实,像是侥幸从动荡起伏的命运里偷来的。
    “你看。”
    季月槐不知从哪儿拈来一小朵紫红的野花,凑到秦天纵嘴边,“这是紫云英,又叫翅摇,甜的,你抿抿看。”
    秦天纵听话地低头吸了一口。
    “甜不甜?”季月槐期待地问。
    “嗯。”
    明明很好了,几乎不能更好了,但秦天纵却还想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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