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揍一顿——虽然很大可能会发展成互殴。
    他这么善解人意,可以保证不打脸,也不扯坏头发,那厮手还挺好看的,好吧,也不对拳或者卸胳膊……
    那只绡蝶赶不走,有鱼把它端到脑袋顶搁着,拂水转身,心脏停了半秒——
    五米远的岸上蹲着一排水鬼,勾腰驼背,长发湿答答黏在背后,露出完整的奇形怪状的脸,正齐刷刷盯着他……的后方。
    很认真,有鱼怀疑它们的视力或者视野和他有着质的区别,起码他再次回头时什么都没见着。
    他单方面维持紧绷状态超一分钟,才确定那些东西没有攻击意图,甚至眼神都没撂他身上过。
    他动动腿,义肢连接处不滞涩了,就是……他往下摸了一把,从元件里拽出来一点东西。
    枯黄的,是湿透的稻草。
    有鱼顿了顿,抓着草梗小心游去岸边,迅速爬了上去。
    水珠自行沥下,几乎是在他站定的那一刻,身上就变得干爽了。
    他揣好稻草,观察过那些水鬼的神态动作——有三只还在打真·叶子牌——学着那副姿势,双腿大咧咧敞开,胳膊收拢垂下,蹲在了它们旁边。
    不得不说,他这个专业选得是真好,前能当尸体赚钱,后能扮伪物套话,简直毫无破绽。
    说起套话,它们所说不属当世语言,但他能听懂——
    “又开始了,我感受到了新的连接。”
    “哪个倒霉鬼被吸收了。”
    “这次明显不一样,我赌明枫要完蛋了。”
    “实际明枫每年赚得盆满钵满,只有你我一直穷困潦倒,放弃吧,没有谁能抗衡集体意识,除非是滴墨水。”
    “你个白痴,肯定没学过化学。”
    “你完了,你得罪了在座所有文科生。”
    而后那只水鬼被头朝下埋进滩涂,剩下的继续长吁短叹。
    “小丁也不能。”
    “当初就不该答应他去偷碎片,现在连三桌麻将都凑不齐。”
    “没办法,他想救他未婚妻。麻友能比得上老婆吗!为老婆献上心脏!”
    “他老婆都不记得他了,还杀过他。”
    “他老婆谁都杀,还一尾巴抽死过我呢。”
    “那是你太虚了,我受了两尾巴才死。”
    “……”有鱼捕捉到首次出现的词汇,犹豫片刻,捏着小银鱼,压声岔了一句,“找什么碎片?”
    有水鬼顺口回道:“就是碎片,天呐,你傻得连碎片都不知道是啥了吗?”
    有鱼:“……”
    “友好一点,朋友,那家伙宝贝得不得了,据说是钥匙,也有人说是神的骨头。”
    “神明没有骨头。”
    “钥匙?”有鱼问,“有了它就能出去?”
    它们甩甩脑袋,七嘴八舌地说——
    “不不不,出去是个伪命题。”
    “我怀疑那根本谈不上出去,你得遍历死前所有经历,就跟失忆人士穿进大型vr游戏似的。从小时候开始,整个过程十分漫长,漫长到你当然会在某个瞬间就此相信,那就是自己的前半生。”
    “那只是正常流速的走马灯,直至死亡节点,突降奇迹什么的,把‘没死’合理化。”
    “不,体感时间会欺骗脑子,说不定只是一眨眼。”
    “所以我认为那根本就不是我的人生!”
    “没人想要那么糟糕的人生,所以你只是无法接受现实。”
    它俩拌过几句嘴,打起来了,噗通噗通掉进水里。
    “期间受不了了就吃一口鱼肉,当然,有的人会忘记这里,还忘记了可以吃肉。”
    “我觉得那玩意儿的口感不像鱼。”
    “闭嘴,我不想讨论别的。”
    “鱼肉会让我们感到快乐,轻松,缓解痛苦,获得满足。”
    “但是吃多了就没效果了,该死,这年头真是啥都有边际效益递减。”
    “失效之后,就只能以这副形态待在这个鬼地方。”
    “这没什么不好的,轮回又不是福报。”
    “但是每隔几天都地动山摇加海啸,你受得了?”
    “我觉得这样子挺帅的,多拉风啊,看我的指甲,芜湖,我打赌它们能划开铁皮。”
    “你开心就好,虽然这里没有铁皮。”
    “那条鱼是可以自我生长的,但是后来它恢复的速度明显比不上大家吃它的速度。”
    有鱼语气不明:“鱼肉可真是包治百病。”
    “是这样,所以它快散架了。”
    “不过……你是哪里来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它们身子没动,只把头扭过来,盯着他齐声说,“稻草人。”
    有鱼愣了一下,就着这个姿势半探出身。
    水波正常,倒影正常,他脑袋顶还停着偶尔扇翅膀的绡蝶。
    见他一直没表情——笑话,真正的稻草人连脸都没有——水鬼们纷纷安慰说:“最开始大家都不习惯,后面审美就变了。”
    有鱼盯着水面上的自己,慢声道:“我听说,有其他方法能够出去。”
    它们安静了好一阵,才重新开始叭叭——
    “是的有其他办法,但是很恶心。”
    “不排除是某种致敬,但冒牌货就是冒牌货。”
    “天呐,我可不想像蛆一样,从别人的身体里爬出去。”
    “也不想和乱七八糟的思维共享一具身体。”
    “那方法是有条件的,代价昂贵,小丁他老婆就被蛊惑着走远了。”
    “你看见那栋楼了吗?实际上我们是被赶过来的。”
    “因为我们不算好员工,无法压榨,没有利用价值。”
    “准确来说,是没法被pua,无所谓,总要有人死在自由和广袤里。”
    “我喜欢这句话!”
    “把你的爪子收收!”
    有鱼问利用价值是什么。
    有水鬼回:“就是一些放不下的东西。”
    “那我们算是……没心没肺?”
    “这叫看开了,叫豁达,你懂个屁!算了滚去打牌!”
    “你有放不下的东西吗?”有水鬼问,“你有愿望吗?”
    有鱼的面容在水波里变皱,犹如跳动的火纹,他没有顺着这句话深想,只是偏开视线,问:“员工为什么会深信不疑?”
    “那位说过,生灵只能看见自己所相信的东西。”
    有鱼皱眉。
    天际的凤眼莲在此刻张开了口子,空间丝线显现,地柱花纹大亮,堪比游龙。
    是郑钱落阵了。
    地动海摇,水鬼们嚷嚷着节点怎么会提前。
    有鱼站起来,自然而然地说出了那句话:“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们还愿意出去吗?”
    那些家伙又沉默过一阵,才纷纷说——
    “无所谓出不出去,户口本上就剩我一个了,哦,死太久,已经自动销户了。”
    “我还欠着钱呢,还是这里自在。”
    “外面是牛马,这里是水怪,没差。”
    “外面杀人要吃花生米。”
    “其实我想回去再看一眼,有人在等我,太久了,或许没在等了。”
    “……”
    它们的面容开始扭曲,模糊,眼神不再清澈,布满向往与期翼,充斥着“愿”。
    但又是释然的,无所谓强求。
    那种类似的神情,让有鱼联想到漫山遍野死不瞑目的战士尸首。
    无论是两年前的骨语水寨献祭,还是明枫制药的黑心勾当,对一些人而言,本就是无妄之灾。
    他们应当好好活着,哪怕死亡可以选择。
    难以言表的情绪攥紧了他,他心脏鼓跳,本能半抬起手。
    虚空里,有声音在问:“你有心愿吗……”
    有道是水生木,到有鱼这里却是反过来的——
    曙色终于漫至他身旁,鲜绿的芽点在他脚边生发。
    衣褶下,他的肘关节泛起不太明显的青光,有茅草自内探出,游蛇似的,碾过青筋,颤巍环绕过小臂。
    就像当初在医院被邰秋旻自后引导着一般,它们温和而有力,托握起他左手,微张五指。
    莹光飞舞,枯黄变回嫩绿。
    细小的幽蓝符文自银钏纹样里不断脱出,流转过手指,于指尖结出不知名的法印,倏而散进风里。
    那像是某种感召,少顷,空间里响起一声幽长的鲸啸。
    不远处的海平面,翻滚着的浪花间,无数水生植物集结扭转,片刻生成了一轮巨大的漩涡。
    一头骨鱼一点一点从中沥出,逐渐显化,银灰底色,青蓝花纹,通身肃穆俊逸,展翅时近乎遮天蔽日。
    水鬼们吱哇乱叫,有的腿软直接跪了下去。
    大鱼扇动翅膀飞向高空,短暂形成的飓风里,可比身长的尾鳍自海中扬起,呼啦甩出两道水线,于曙色里化作了一弯巨型彩虹。
    横跨大半个罅隙,引得无数伪物伸颈相望,落点恰巧在……邰秋旻藤化异变的躯体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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