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鱼从没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回想片刻才说:“我只撞见过一次假的,是体温不对,不过当时……”
    “明枫里我见过真的江诵,因为认知原因,我们并没有相认。”方恕生垂眼说,“旧城里我遇见了假的白狼,因为绳子亮了,我没有怀疑。”
    有鱼看着他萎靡的模样,讲述了自己在罅隙里遇见唐粟一事。
    方恕生不愧是写书的,接受很迅速:“你的意思是,我遇见的是长河上游的江诵?但这说不通,白狼是不会转世的。”
    有鱼没想到居然还有这茬家族密辛:“……”
    两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挂断视讯。
    正巧外卖到了,邰秋旻来抱他过去吃饭。
    他们仍在路上,仍旧因为走错路而耽误时间——关键姓邰的还很自信,总是在他出声指路时无视——仍是在便宜宾馆歇脚。
    有鱼随口一提:“听太太的意思,我们现在是安全的,要——”
    邰秋旻朝他微微一笑,口齿清晰地打断:“不要。”
    有鱼干巴巴接上后面的话:“回去一起行动么……”
    “不——要——”邰秋旻拖长声音,再次拒绝,“就我们两个。”
    有鱼被他放去小方桌前,掰开筷子,没好气道:“你就想着磋磨我。”
    鱼尾幅长近两米,但没有蛇的直立性,无法游走,出行及移动全靠抱着。
    宾馆没有浴缸,又不可能去搓澡,有鱼感觉自己快馊了。
    邰秋旻笑:“我就说让——”
    有鱼一字一顿道:“不要。”
    “你在害羞么,”邰秋旻垂眼伤心,“我们都坦诚相见过了。”
    有鱼飞快道:“如果你是指以海苔形态隔着磨砂玻璃门观察我,或者我看过你的骨头的话,我无话可说。”
    “唔,”邰秋旻提醒,“你能御水。”
    有鱼麻木地想,如果没有致命危险激发能力,他可能会成为第一条因为自净原因而彻底觉醒的文鳐。
    太离谱了。
    外卖味道一般,邰秋旻并没有动筷,只在旁陪着。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有鱼随口说起记事簿的古怪性。
    邰秋旻的目光越过他,看向身后,突然说:“啊,今天天气有些不好呢。”
    有鱼一怔,停筷回头。
    很奇怪,方才视讯的时候明明还是艳阳天,这会儿却是乌云压顶,一副要下暴雨的架势。
    有鱼开始感到有些闷,奇怪北方也是这样的气候,黏糊糊的,覆在毛孔和鳞片上,透不过气。
    “说不定,”邰秋旻笑了一下,声音在他身边极近的地方,轻飘飘的,像是潮湿暗洞里倏而探出的蛇信,钻进他的脑脊里,“我们从未出去过呢。”
    远空拉出一道极长的闪电,有鱼就在这足以劈开房间的白光里皱眉回头:“什——”
    噗呲——
    有什么同时扎进了他的喉道、心脏、腹腔以及手臂关节。
    很轻微的动静,被惊天雷声盖住了。
    少顷,他耳边响起雨声,淅淅沥沥的。
    不,那或许并不是雨。
    鱼尾无力地摆动着,他感到躯体粘腻。
    逐渐模糊的视线里,邰秋旻笑容未变,捞起他的一扇尾鳍,低头阖眼,将吻未吻:“摆摆,我想好了,如果我们待在一个壳子里,你就不会总是想着,要回去了。”
    ……
    …………
    轰隆——
    有鱼惊喘着睁开眼。
    天花板陈旧掉渣,有一大块污渍,视线向下,电子时钟在对面墙上亮起,凌晨四点整。
    窗户拉得很严,没有光透进来,外面在下雨。
    他胸膛起伏,心跳像是内置的雷鸣。
    逐渐回归的躯干知觉里,有手臂横在他腰间,有脑袋埋在他肩颈处,长发顺下来,盖着他小半边身体。
    他动动尾巴,碰到了一双脚。
    今天是离队的第三天晚上。
    他和方恕生通过视讯,远距离围观过乐知年带穗穗反被揍、江诵以白狼形态被穗穗扎了毛揪而成变异刺猬、以及郑钱卜卦被反噬外表年龄又变小后,好好用过晚饭,撑不住借着藤椅坐着匆匆擦完身,和平常一般入睡。
    现在他被好生抱着。
    被没有呼吸的异端当抱枕抱着。
    因为变温特性,他现在不觉得对方总是冷冰冰的了,更不会在对方突然触碰时打颤。
    那么,要如何确认,邰秋旻就是邰秋旻呢?
    第88章 非死
    外面开始打雷,闪电光撕开窗帘纤维间或透进来。
    天花板盘结着藤蔓,甚至覆盖了顶灯,这里简直像个简陋的巢。
    似乎还有猫叫,哀哀的,听着有些可怜。
    有鱼往窗户的位置偏了下头,下巴擦过对方的头发,像触到了一缎温凉的水。
    他突然感觉有些渴,忍不住动动尾巴,又怕把对方弄醒了,吞咽过后,复盯着重新暗下来的天花板,平复着呼吸。
    冷不丁听得那厮问:“在想什么?”
    “……”有鱼沉默少顷,说,“你现在连呼吸都不模拟了。”
    邰秋旻唔声说:“我能保持人形已经很乖了。”
    “你不喜欢这样子么?”有鱼问,“就像动物不喜欢穿衣服?”
    “你在岔开话题,”邰秋旻抬手往上,略显亲昵地搓了一下他的耳鳍,“你梦见被我虐杀么?”
    有鱼把着他胳膊,没说话。
    “我听见你在唤我。”邰秋旻说。
    有鱼回想了一阵,很确定地说:“我在梦里没有叫过你的名字。”
    “摆摆,你又不坦诚了。”邰秋旻假惺惺地指责。
    有鱼无声叹气:“……”
    邰秋旻就闷声笑,笑容在雨声里逐渐扩大,变得放肆而快活,重新化出来的呼吸喷上他颈项,洇润了喉结。
    半晌,这厮亮着阴绿的竖瞳,半支起身,说:“你表情真有趣。”
    长发滑下来,有鱼偏了下脸,有些自暴自弃地道:“我没有表情。”
    雨声淅淅沥沥的,邰秋旻就这么托着腮,以微小的高度差凝视着他,轻声说:“我不会杀你的,如果……我早就这么干了。”
    有鱼无视悬到面前的藤蔓,艰难侧过身,捞起他一缕头发,垂眼问:“原因呢?”
    “唔,”邰秋旻的指甲缓慢滑过他的耳骨,“因为我们如此亲密。”
    有鱼说:“如果你是指躺在一张床上的话。”
    “我是指在一个锅里被熬煮分吃。”邰秋旻很平常地说,“怎么,那不算是亲密么?”
    “……”有鱼顿了几秒,感到他情绪有些不太对劲,抬眼问:“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拜你的溯游所赐,”邰秋旻扯了下嘴角,不怎么高兴地嘁声,“那东西居然会自发游走,像翻书一样翻我的记忆。”
    “不好意思,”有鱼学着他假惺惺地抱歉,“明天你可以不抱着我睡。”
    “那怎么行呢,要是你被偷走怎么办?”邰秋旻说,“毕竟你总是不能第一眼就认出我,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有鱼警告性地、轻轻拽他的头发:“……”
    “很好确认的,摆摆。”邰秋旻笑了笑,抓过他那只手,把玩几秒,就像水寨罅隙后突然抽风那天一样,拢着他的手指做了个握紧的动作。
    “我听江诵说,乐正熙打报告交了联会总部,这会儿内部应该下发特令了。”
    ——只要碰见疑似伪神的生灵,以特制武器确认即可,不论死伤。
    也不晓得他们哪来这么多血。
    话间,有只蝴蝶从窗缝进来,收翅停在床头,变回了蓝蝴蝶花。
    有鱼盯着那植物,带着水汽,娇艳欲滴,感受到有没开刃的蝴蝶刀刀片出现在他掌心,旋即被带着抵在了对方腹部。
    “你想刺这里?还是这里?”刀尖缓慢上滑至胸膛,再到喉咙,“亦或,这里?”
    有鱼感到一丝焦灼和隐约的不安,皱眉想要抽手。
    “我不会疼的,”但邰秋旻用力钳着他的,天真烂漫地说,“这是最有效率的确认方式,只要你控制好深浅和血量。”
    有鱼低声呵斥:“邰秋旻!”
    “在呢。不要皱眉嘛,”藤蔓探过来,揉开了他的眉心,那厮恍然,“啊……还是说,你担心地下室的那些……”
    有鱼总算把手抽出来了,想把那刀远远扔开,脱手的瞬间,那东西却化作藤条缠过他腕子,拉至头顶。
    他挣了两下没挣开,就着这个姿势说:“我以为,不,应该是绝大多数人都觉得,牠们自由后的第一件事是毁灭世界,至少应该先屠了乐正满门。你没有感觉么?”
    “我的确厌恶联会,和部分……生灵。”邰秋旻歪头,带着真切的不解,“但是摆摆,长久的恨比爱更摧心剖肝,并不值得加诸在那些家伙身上。”
    “更何况,”他想到什么,笑起来,“乐家人不论活时还是死去,都在求而不得,都在被微渺的希望吊着,都在重复噩梦,这不算是身处地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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