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沢是在倒数第二天察觉有些不对的。
    她的大脑因为缺乏血液供应已经太过于迟钝,以至于快要到最后,她才恍恍惚惚意识到,杰好像,在愧疚。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好几次她昏睡过去慢慢转醒时会看到杰就坐在她床边,手握着她脖子轻轻摩挲着。
    垂下头,一片晦暗里,那双眼的情绪昏沉得让千沢看不分明。
    他好像在痛苦。
    千沢那一瞬的直觉终于突破了迟钝大脑的限制,反馈给了她这个答案。
    她无力地张了张嘴。
    手慢慢覆在杰按在她脖子上的手上。
    杰的手是温热的,在她因为发烧而滚烫的手心衬托下却有些偏凉。
    夏油杰没有说话,尽管被少女察觉了他此刻危险的举动,他还是没有说话。
    他以为少女会想把他放在脆弱脖颈上的手扒开。
    没想到千沢带着他的手往下用力。
    她实在太虚弱,力气也只有微弱的一点。
    以至于夏油杰迟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力气的方向是往下——是要顺着他的方向收割她的生命。
    ……地牢很冷,是阴湿得让人如芒在背的冷,而少女的手很烫,像是全身血液都烧到了末的烫。
    在这样冰火两重天中,夏油杰只觉得好像心脏被捏着,毫不透风,窒息的感觉从胸腔漫上口鼻。
    你在想什么…千沢也一直望着杰垂下的眉眼。
    她已经不太能感觉到痛苦,只能感觉到死亡。
    发烧让她眼里盈着泪,但是眉眼是干净的,没有情绪浸染的,认真地看着夏油杰。
    你在想什么…如果杰只是想杀她,她可以对自己动手,如果杰想要惩罚她,她可以对自己施刑。
    只是千沢一瞬迷茫了。
    她不知道杰在想什么了。
    他究竟是想让她活下去,还是想杀死她。
    ———最后一天。
    千沢很尽力了。
    但是这一天她一直昏昏沉沉的,她已经不知道时间,不知道早晚,意识好像粘着的胶水,偶尔她勉强能从中撕开一点清醒的裂缝,然后又失去意识。
    身体和残留的意识都反馈给她这个信息:她快死了。
    在最后夏油杰走进来时,她只提出了一个要求。
    “…可以…让我洗个澡吗?”
    “很抱歉…不想太狼狈…”
    太虚弱了。
    以至于她是被夏油杰抱进地牢的浴桶里的,苍白的皮肤下骨骼走向格外明晰,死气沉沉的身躯。
    只有还鼓动着的胸腔证明着她暂时还留着口气。
    千沢一滑进浴桶,腹部的伤口就再次裂开涌出血来,很快一桶干净的水被晕成了血水,蒸腾起血腥味的水气喷洒在夏油杰脸上。
    他这个视角越过少女黑湿的头发可以看到她瘦得伶仃的锁骨,惨白的肌肤没入逐渐加深的血水里。
    完全生不起暧昧的心思。
    因为他手下这副躯体,正肉眼可见地走向死亡。
    明明这也是他始终等待的结局,但他不可避免地一直死死盯着浴桶,看着血色越来越深,有粘腻的血块慢慢浮到水面。
    千沢的头正靠着他的胸口,那里一下一下鼓动得很用力。
    那是剧烈的生,剧烈的,面临近在咫尺的死亡的恐慌。
    随着脱力,少女慢慢顺着下滑,他下意识托住了千沢的头。
    “…下雨了…?”
    地牢里怎么会有雨。
    但是还是有不断的,湿热的水珠砸在千沢脸上,砸得她迷迷蒙蒙地睁开眼。
    她抬眼就看见一双滚烫的眼,砸落一滴水珠到她眼里,她痛得闭眼,耳边又响起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好像在悲鸣。
    好迷茫,又好像隐约明白了什么。
    痛苦弥漫在这地牢里,而痛苦的究竟是她逐渐没入死亡的意识,还是身后这鼓动剧烈的心脏?她靠着他心跳如鼓的胸腔,迟钝地意识到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无所谓死亡。
    她觉得消除羂索,父母也安全后死去也无所谓,但是——她死好像对于他不是解脱。
    死亡对于此时的她只是像秋日卷过的冷风,而对于旁人,死亡似乎真切地显示着其本质的恐怖含义。
    他希望她活着,又认为她应该以死谢罪。
    她不在意,但,她好像迟了些才感知到另一种死亡的气息,正从身后少年痛苦鼓动着的胸腔中蔓延开来。
    要杀死曾经的友人,杀死救下你的人,杀死把脖颈放在你手心里的人。
    你在想什么…千沢的直觉抵达了终点。
    “杰,你会死的哦…”
    无头无尾的一句话,但是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在等到夏油杰的回应前千沢都努力在最后保持着意识。
    平静走向死亡的少女,和扼住少女脖子不断落泪的少年。
    滚烫的眼下了一场热雨淋在少女冰凉的脸上。
    声音也含糊在喉头。
    “我知道…”
    如你所愿。
    那、
    “不要愧疚…”
    少女最后的眸光仿佛穿越了空气中浮沉的飞灰,到了时间线最终展现出的末路。
    “…我不、”
    夏油杰一下顿住,千沢已经没有了声息。
    啊…
    “…我不——”
    不什么。
    莫名的茫然击中了夏油杰,他浑身发着冷,只有脸上的泪还是温热的。
    不知道为什么心脏绞痛得厉害,痛得他弯下腰努力蜷着身体,手还是坚持抓着要没入血水里的少女。
    说到一半的话像被削了一半的木刺扎入胸腔,又像一颗猝然的子弹,此时痛得厉害。
    少女睁着的空洞的绿眼好像望到了未来的尽头。
    那是经年又经年,腐坏又腐坏,子弹有如倒刺逆行生长,生生不息,在某一日贯穿他的心脏,他也会——
    “杰,你会死的哦。”
    我知道。
    “杰,我会死的哦。”
    我不…我不知道。
    第02章 if-五条悟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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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千沢死了,是他为她扶棺下葬的。
    没有办法了。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在那次事件解决后,她死了便是真的死了,灵魂也消散得干干净净的,再无痕迹。
    少女仍然干干净净地躺在那儿,脸色惨白,但是并不会有人再熬过三年又骤然睁开绿眼。
    她的尸体很快发硬发冷,到了后面硝子也不得不问,是火化还是土葬——火化——他理智下意识判断这是最好的,她的身体被觊觎了那么久,自然是消失了最好。
    但是张了张嘴,声音就涩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
    硝子耐心在旁边等了很久,才听到青年低低的一句,像小孩一样落寞的话。
    “…可以不葬吗?”
    ———————————不可以哦———五条悟骤然从梦里惊醒,下意识想要找寻声音的源头。
    但是没有。
    房间里干干净净、又空空荡荡,夜风鼓卷在室内。
    只是梦而已。
    只是那道声音好像就和这夜风的冷意一样清晰,像有一双清亮的绿眼悬在夜空中,目光破开了朦胧的月晕,那样低低地望向他。
    五条悟想到了很多年前他在东松田市第一次看到少女的模样,黑发,绿眼,白肤。
    月光落在她的眼里,清澈又冷冽,和她的声音一样。
    总让他那时就有种莫名的预感,她总会和这月光一起破碎的。
    一起—————————反反复复地破碎,又反反复复地被粘合,等到一切终了,期待已久的、哪怕想象一下都会让人惶恐的幸福终于到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出这样的事。
    五条悟一下理解她前世的选择了。
    明明幸福就在眼前,明明已经快走到了,这样猝然地,脚下的道路一下坍塌了,他眼睁睁看着路尽头的未来一点一点坍塌,那双茫然回望的绿眼就这样慢慢消失在道路坍塌扬起的尘埃中。
    ——————人,真是脆弱的生物啊。
    他以前并没有千沢只是普通人体质的感知,因为拥有独特术式又拥有不死能力的她是难得能够站在他身侧的人,他自己一直半开玩笑地说着自己是最强,心里其实也一直是这样觉得的。
    他站在了名为
    “普通人”
    人群的最前面,他领先了太多,以至于前面无人,身侧无人,哪怕他有意慢慢地等着,有意向后伸出了手,但仍然无人。
    这样的孤独也不断加深着他的印象——究竟什么是最强。
    远超常人的、不被打败的。
    他原以为那位打败他,又站在他身边的少女也是这样的存在。
    但是——她只是以凡人之躯比肩神明的人类。
    等到神明的眷顾消失,那些死亡的苦楚就将有如迟到的潮汐将她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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