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子与它主人一样, 事来疯的性子,人马天生一对。背上多出来的女郎的身重,短途于它几乎不受影响, 此刻越被身后群马追逐,越发兴奋起来, 跑得四蹄宛如生风, 朝着主人指示的方向,只管狂奔冲去。
    前方便是山坳,拐入之后, 右侧群山绵延, 左侧,是奔腾的黄河。
    裴世瑜转头望了下身后,谢隐山那些人的距离还是落后颇远。
    只要进入山坳, 沿着黄河野岸一路北上,短时内,他们休想追上自己了。
    他轻轻拍了拍龙子脖颈,以资鼓励。
    方才只顾逃命,也没来得及和她讲话,此刻稍稍放松些下来,感到她的后背正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膛里。
    他不是第一次与她共骑。但好像是头回,她将她的身子如此完全地靠在他的怀里。
    怕她担着惊,他脸凑近她后颈,唇附她耳,安慰道:“莫怕。前面进去,他们就追不上了!”
    李霓裳此刻丝毫也无惧怕。
    她不知自己是怎的了,恐怕是疯癫入脑,竟彻底失了理智。
    方才站在渡口等待之时,看到他独自离去,她并不如何关心自己接下来或将遇到的危险,只觉惆怅,不舍。
    当意外看到他突然掉头回来,骑在马上,问她跟他走,怕不怕。就在那一刻,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这可是他啊,风一样自由的高傲少年。他竟肯回来接她,不嫌她是他的累赘,要将她带上他的马背,叫她一道上路?
    这怎么可能?
    然而,全是真的!
    在他高高坐在马背之上,俯身向她伸手的那一刻,纵然看到这条逃亡路的尽头处,等待她的,将是烈火焚身的阿鼻地狱,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点头。
    他的马跑得太快了,她只是害怕自己万一坐不稳跌下马背,会给他增添麻烦,故后靠了些,好叫他也不必分神再用手臂围她。
    忽然,她感到耳后一热。
    是他的下颌轻轻触在她的后颈上,脸压靠过来,在和她耳语,安慰着她。
    她怎么可能害怕?
    她立刻摇头,却不期因了晃首,耳来回擦了几下他尚未离开的唇。
    她正全神贯注盯着前方,自是不会留意这小小意外,然而,她身后那人却是不一样了。
    少女那柔腻弹滑的软耳,来回蹭了几下他嘴。
    裴世瑜觉得自己真的该死!
    这逃亡的危急关头,龙子的屁股后面还有上千人在追,他竟因了她这一个不经心的小小举动而心猿意马起来。
    只剩十数丈的距离了。
    龙子即将冲入山坳口了,前方突然发出一阵异响。
    在乱蹄声中,李霓裳看见坳前的一道土坎侧冲出来一队人马,意识到是埋伏,不禁吃了一惊。
    本以为他应当会比自己更早觉察,不料,龙子一个纵跃,继续往前又逼近了些,身后之人还无动作。
    她不由困惑,且真的紧张起来,慌忙用力拽他衣袖,示意他看前方。
    裴世瑜仓促抬目,望见山坳口里出来的伏兵,这才惊觉,陡然回神,绮念顿消。
    谢隐山那狗腿,果然还是费了几分心思,在此也设了埋伏。
    “往我怀里再靠过来些!”
    “夹紧马腹!”
    “坐稳!”
    他双目紧紧盯着前方,口里吩咐着她,缓缓握牢了手中的杀人之刀。
    李霓裳领悟。
    他是要用他的身体做她盾,尽量减少对战之时可能对她造成的伤害和危险。
    她立刻照做,将自己身子更紧地往他怀里靠,双腿也紧紧地夹住马腹,稳固坐姿,尽量不叫他为自己分神。
    呼喇喇一阵杂声,一个身披明甲的青年将军率众从土坎后现身,一马当先越过众骑,率先冲来,挡在了山坳口的中央。
    “裴世瑜!你安敢伤我叔父!那夜要不是我离得远,岂能叫你逃脱!今日你的死期到了,我看你还往哪里逃——”
    他话音未落,忽然留意到对面马背之上,竟还坐了一名女郎。她正躲在那裴家子的胸膛里,小鸟依人一般,只露出来一张脸。
    月光映显女郎模样,十七八岁,体若柳柔,面胜花娇,夜风更是吹得她风鬟雾鬓,尽态极妍。
    他阅女无数,此刻虽是雾里看花,但见这露出来的月眉星眼,便知必是绝色美人,不由一呆。
    裴世瑜知横海天王有个侄儿,号振威太保。
    这领众突然杀出的人既称宇文为叔父,想必便是那个宇文敬了。
    见他竟直勾勾盯着李霓裳,心中登时隐怒起来。
    二话不说,暗中猛催龙子再次加速,不容那宇文敬有任何反应机会,眨眼逼到近前。
    宇文敬□□坐骑自然不是寻常驽马,然而,面对龙子那气吞斗牛的赫赫威风,见迎面撞来,不由骇怕,不受主人控制,摇头甩尾,跳蹄而起,欲向侧旁避让。
    宇文敬身在半空摇晃,方陡然惊觉,醒神过来,已是迟了。
    这一个双马交错的时机,如电光火石的瞬间。慢个半分,便彻底错失先机。
    他只见头顶上方蓦地掠下一道森白色的刀光,知对面已是挥刀斩向自己。
    顷刻间他被刀风掠得脖颈寒毛倒竖,仓皇举臂抬刀,试图挡开。
    然而已是来不及了。
    这裴家子的出手竟如此迅捷,力道又极是惊人。这一刀砍下,莫说人的脖颈,便是马头,只怕整个也会被砍落掉地。
    伴着一道震耳的兵器相交之声,刀锋有如溅出火星。
    宇文敬那仓皇抬起的刀被震开了,他手腕一阵发麻,拿不住,刀竟脱手而飞。
    紧接着,对面刀锋便落至头顶,死亡即将到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骑赶到。
    那人扑上,举刀硬生生将裴世瑜的刀挡了。
    宇文敬逃过一劫,人跟着也从马背上摔落,扑在地上。
    裴世瑜看一眼来人,是个三旬年纪副将模样的人,暗呼一声可惜。
    这人已领众多伏兵涌上。
    若此刻只他自己,血气上来,说不定就要斗上一斗,但此刻,马上还有她在,自然是以脱身为上。
    他也不缠斗,一刀劈落,将那人逼得被迫后退,随即便咬牙狠命挥刀砍杀,紧紧地护着龙子和怀中的她,不叫自己要害受伤,其余不管不顾,状若猛虎,奋力地劈出了向前的通道。
    龙子随他沙场多年,人马心念合一,只朝主人为他杀出的空隙处悍然前行,很快,带着背上的主人与他的女郎冲过了山坳,撇下身后人马,入山麓,再往前奔出数丈,转过一片山脚,登时,豁然开朗。
    山脚之后,月照野岸,无边无际。
    青穹之下,河势随山急转,聚起的波浪猛烈地拍击着两岸。
    大河汤汤,正迎面滚滚而来。
    裴世瑜迎着大风,一手挽缰,一手箍住身前李霓裳的腰,逆着黄河,在震耳的澎湃水声里,沿山脚下的野岸向北,开始放马狂奔。
    方才救宇文敬的人,乃孟贺利。
    他奉谢隐山之命,带着一支人马埋伏在此。没想到宇文敬中途赶到,咬牙切齿道要亲手捉住裴家小子,将他剖心挖肺,好为天王泄愤复仇。
    今夜行动,全部是由谢隐山一手安排,他用的,自然也都是自己的人,原本并无宇文敬在内。他却这样闻风而至。碍于他的地位,孟贺利自然不敢反对,只好由他留下。
    方才那裴家子纵马驰来,不待孟贺利下令行动,宇文敬便已领着他自己的人马,一马当先,冲了出来。
    他要揽功也就罢了,以他身份,谁能和他相争,故孟贺利也未阻拦,只叫自己人跟在后面。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振威太保不知何故,都已提早挡在路口中央以逸待劳,对裴家子的来袭反应竟如此迟缓。当时情况,若等他自救,只怕脑袋已经落地。
    宇文敬虽一向就叫孟贺利不喜,但生死关头,怎敢不救,当时便奋力扑上,总算将他从刀下抢了下来,然而,也是彻底失了先机,被他一刀逼退之后,便追不上了。
    双方固然敌对,但孟贺利也不得不承认,这裴家子果然不愧“虎瞳子”之名。
    他手下那些没被耽搁的人在追赶围堵,他竟奋不顾身,视周围刀剑如同无物,一个人硬生生顶着,将坐骑与他身前那个不知是何身份的女子护得严严实实,不过片刻,便脱出包围。如此武功高强,又胆大人狠,难怪天王那夜也会栽他的手里。
    原本他还可以放箭,然而信王又有明令生擒,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过了山坳,冲入山麓,消失不见。
    这一番阻滞,他上司谢隐山也赶了上来,看一眼宇文敬,也未多问,立刻领着人马,跟着追了上去。
    高月垂天,大河奔流。
    在涛涛的水流与怒吼的旷野风声里,一道风影在月下不停前行。
    一个年轻人紧护他身前的心上之人,纵马奔驰在莽莽的野岸之上,驾尘彍风,将身后那些紧追不舍的人喧与马嘶越抛越远。
    他一往直前,不见回头,如此,沿着野岸又向前驰出去数十里地,进入一片地势渐渐转陡的斜陂,突然,放缓了马速。
    前方河岸因了地势更改,骤然收窄,再往前,竟彻底消失,与山体融在了一起。
    已是到了绝路。
    龙子止蹄在了崖岸之前,焦躁不安地踏动马蹄,鼻息咻咻不停。
    李霓裳仰面望他。
    裴世瑜转头望一眼身后,又转向侧旁那座漆黑的山,眺望片刻,便调转马头,转入山中,消失不见。
    谢隐山领着人终于追到此地,道路阻绝。
    终于还是叫他遁入了山中。
    以这连绵山势,想再捉他,恐怕更不容易了。
    宇文敬大约也知自己方才坏了事,怎敢叫人知道他是被那女子给恍了下神,才错失良机,此刻又是沮丧,又是懊恼,也不敢再贸然发声。
    “怎么办,信王?”
    孟贺利的坐骑已跑得快要脱力,此刻一停下来,两只前腿便跪倒在了地上。
    他从马背上下来,焦急发问。
    谢隐山没有立刻回答,沉吟片刻,招了招手,唤来一名亲信,吩咐一番,又将自己坐骑给他。
    “骑我的马去!尽快带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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