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越仰头看她,灰黑色的眼睛写满专注:“我有私话要对夫人说,还请夫人蹲身。”
    胖娃娃浑身软乎乎,声音软,面颊也软,却写着执拗的坚持。
    半晌,戚夫人的面色缓和些许,心道罢了,看在皇子越有礼的份上,就听他说一回。
    陛下可是承诺了她,如意将要做太子了,她对小皇子的警惕厌恶也不复从前。难不成刘越是想探听如意准备的贺礼,好在陛下生辰的时候,助刘盈一把力?
    她不甚在意地蹲下身。
    只听“蹭”的一声响,伴随寒光闪过,佩在胖娃娃腰间的宝剑开鞘,雪白剑刃不偏不倚,重重横在她的颈间!
    戚夫人花容失色,贴身宫人尖叫起来,一片混乱中,刘越开口了。
    “别妄想和母后争东西。”他凶狠道,“否则我弄死你,更不会给你一个痛快!”
    第23章
    明明是个三头身的胖娃娃, 抽剑利落得不得了,灰黑眼睛浮现出清晰的冷意。
    冰凉剑刃横在颈间,随之缓缓压进, 戚夫人面色惨白, 真真切切嗅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皇子越是真的想弄死她。
    他才几岁的年纪, 这般邪性的话都说得出口……陛下……
    戚夫人自嫁与汉王刘邦, 成日仆从侍奉, 如一朵娇养的花, 从未受过半点风吹雨打。剑横颈间的威胁, 她何曾体会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唇瓣都打起了颤。
    贴身宫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趴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殿下, 殿下!放开夫人吧,奴婢求求您, 奴婢求您了!陛下很快就来,陛下就在上林苑啊殿下!”
    刘越目光凶狠, 丝毫不理会她。
    见戚夫人听进去了, 小胖手唰一下收回宝剑, 重新佩在腰间, 迈开脚步蹬蹬蹬地离开。他被便宜爹抱着来得匆忙, 身边没有宦者跟随,似鱼入大海,转瞬消失了人影, 只剩下戚夫人跌坐在地。
    贴身宫人连忙上前搀扶:“夫人!”
    焦急望向夫人的脖颈,上有极淡的印痕,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 她这才喜极而泣,夫人没有受伤,真是万幸。
    戚夫人眼眶发红,慢慢直起身,依旧腿软得站不住。精心挑选的华裳沾上泥灰,她气得浑身哆嗦,又有无尽的委屈:“陛下……陛下在哪里?我要求见陛下!”
    好一个皇子越,还有没有天理了。仗着年岁小,欺负到她头上,竟还用刃威胁,生怕陛下不会处置他吗?
    她这就找陛下主持公道,让他瞧瞧自己宠爱的小儿子是如何邪性,如何的胆大包天,等如意继承皇位,她定要刘越流放到岭南!
    ……
    那厢,刘邦刚刚召见九卿之一的少府令。
    少府在上林苑设有工坊,囊括制铁,造钱,织布等诸多领域,从无到有,体量堪称庞大。一番奏对之后,刘邦还挺满意,正想让他退下,忽然想起了什么:“带朕去看看牛。”
    这个牛指的是肉牛,为满足他的口腹之欲,专门在上林苑豢养起来。想起那些肉疼的拨款,刘邦长叹,做皇帝不容易啊,吃牛肉都要精打细算。
    就见少府令的面色忽然变得奇怪。
    他支支吾吾,想说什么又难以启齿,在刘邦生疑的那一刻终于开口:“陛下请。”
    君臣七拐八绕来到牛栏前,一眼望去十分空荡,唯有肉牛三四头。
    ……他的牛呢??
    沉默在空中蔓延,刘邦不可置信:“朕去岁前来的时候,分明还有十五头!”
    撇去病死的,母牛总会下崽吧,数量怎么不增反减,唰一下变没了?
    这些可都是他的宝贝!
    陛下的眼神含怒,大有他不解释不罢休的意味,少府令擦了擦汗,连忙道:“陛下明鉴,非是少府养殖不当,而是牛肉都供给椒房殿了。”
    椒房殿?
    皇后确是少府的另一位主人,电光火石间,刘邦想起他陪胖娃娃吃的那碗牛肉羹。
    感情这不是加餐,而是常有。
    霎时什么都明白了,他心如血滴,咬牙切齿地问:“刘越那臭小子,一天要吃几顿?”
    “……”少府令陪着笑,他只知道个大概,毕竟不是厨子出身,“回陛下的话,一日约莫两顿。”
    刘邦捂住了胸口。
    真是费牛呐,比他爹还会吃,上辈子怕不是饿惨了,这辈子讨债来了。
    算了,算了,刘邦安慰自己,他还等着臭小子的生辰礼物,就不训他了。半晌铁青着脸:“拨钱再养几头,要怀崽的,你让人去盯着,怀了多胎最好!”
    君臣就养什么样的牛,什么样的牛容易养进行讨论,伴随一声哭腔“陛下!”,讨论停了下来。
    戚夫人梨花带雨地站在不远处,少府令立马低下头,揖手道:“臣告退。”
    尴尬替代了沉默,刘邦隐隐皱起眉,为戚夫人出现的不是时候。
    摆手允准了少府令,爱妃落泪到底心疼,他转眼挂上笑容,上前哄道:“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不开心了?”
    “陛下,您可要为妾做主。”戚夫人闻言总算好受了许多,流着泪道,“皇子越他……他……”
    “他如何了?”刘邦微微吃惊,琢磨刘越那臭小子到处气人,难不成连爱妃都被气着了?
    又有平衡与满足感生出,刘邦想,臭小子也只对他母后撒娇呢。转而安慰道:“越儿就是那副脾性,你别和他计较,等他长大了就懂事了。”
    这是长不长大,懂不懂事的问题吗?
    戚夫人没料到陛下竟是一句“别和他计较”,酸涩与委屈喷涌而出:“皇子越用剑横妾的脖子,还威胁妾,说别妄想同他母后争东西,否则就弄死妾!”
    刘邦诡异地沉默一瞬。
    凭臭小子气人的个性,还有他在椒房殿听过的壁角,后半句威胁他信,用剑横脖子他也信。只是凑巧叠在一块……一个软乎乎的胖娃娃,爱妃绝无可能去抱他呀。
    他眯着眼,哈哈大笑起来:“爱妃啊,朕这就替你去讨公道。来人,把越儿给我找来,问他怎能和夫人说这样的话,实在太不像样!”
    “……”戚夫人一口气憋着,眼泪留得更凶了。
    陛下分明就是不信她,她急急吩咐贴身宫人:“映月你说,方才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映月连忙上前,朝刘邦磕了个头:“陛下,奴婢亲眼所见,皇子越方才要、要杀了夫人,奴婢绝不敢有半点虚言!还有夫人颈间的印痕……”
    刘邦收起笑容,往戚夫人白皙的脖颈转了几圈,继而陷入了沉吟。
    什么也没瞧见。
    半晌开口:“映月,你叫映月?”
    得到肯定的回答,刘邦摆手:“这名字不好听,依朕看,可以改名叫映红。”又吩咐近侍:“好了,去找越儿,看看他上哪玩了?朕让他给爱妃一个交代。”
    戚夫人:“……”
    她本就苍白的脸色爬上靛青,嘴唇不住地颤动。“月”同“越”谐音,都到了这般地步,陛下依旧不信她,竟然还让映月改名,让她避刘越那小子的讳!
    映月,不,映红呆住了。
    陛下觉得夫人是在冤枉皇子越?
    在她六神无主,不知如何为戚夫人辩解的时候,近侍领着刘越到了。
    胖娃娃慢吞吞地走来,衣摆处沾了些泥,脸蛋依旧干干净净,精致无比,让人不自觉地软下心肠,觉得小殿下怎么会把剑横在庶母的颈间,还说出那样凶狠的威胁呢?
    刘邦朝小儿子招手,自觉宽宏大量,不和臭小子计较牛肉的事。
    他指着戚夫人道:“夫人说你要杀了她,此话为真?”
    刘越仰起头,左望望右望望,小奶音否认道:“我没有。”
    说着委屈起来,灰黑色的大眼睛水雾弥漫:“她冤枉我,我要告诉母后。”
    一席话说得刘邦叹了口气,觉得这事臭小子没撒谎。
    又有些生气,这里是上林苑,被冤枉找母后?父皇难不成就不能给他做主??
    回头望望戚夫人,瞧她一脸不可置信,美目生恨的模样,刘邦头疼了。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爱妃和三岁娃娃较什么劲,又何必拼命给他扣上不敬长辈,心狠手辣的名声。
    半晌沉沉道:“来人,送夫人回宫。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
    戚夫人咬紧双唇,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站都站不稳了:“陛下!”
    ……
    给母后出了口恶气,刘越心满意足,认认真真逛起上林苑。这里空气清新,田间幼苗是末世见不到的景象,他能一动不动地望上许久,圆脸蛋露出幸福。
    倒叫琢磨出点不对劲的皇帝得意起来,又有些诡异的欣慰,好啊,臭小子不和他呛声了!
    半个时辰过去,见胖娃娃意犹未尽地停下脚步,揪下圆滚滚的腰,从路旁摘了一束漂亮的花,紧接着塞进衣袖,刘邦不动声色,怀揣着一丢丢的希望问:“越儿这是要送给谁?”
    刘越诚实道:“母后。”
    刘邦面色又青了。
    回到永寿殿,他同前来叙职的中尉周勃诉苦:“那小子眼里只有母后,还说要给朕准备气势最宏大,数量最丰富的生辰礼。我怎么就不信呢?”
    “殿下孝顺,臣觉得,殿下更不会诓骗陛下。”周勃立马回答。
    刘邦觉得“孝顺”有待商榷,“诚实”倒是真的。他点点头,见周勃欲言又止,不禁奇了:“绛侯啊,有什么话要和朕说?”
    闻言,周勃英武的面容爬上几分难为情。
    瞧着丞相曲逆侯他们一个个的做起小皇子的启蒙师傅,周勃眼热啊,直觉告诉他,不和小殿下扯上关系,总觉得落伍了似的。这不文师傅有了,武师傅还没个影,不如自己和陛下提一提?
    师傅或是日后的伴读,周家总要占个位置。
    他揖手道:“陛下明察。臣斗胆问上一问,小殿下武师傅的人选……”
    “……”刘邦想起椒房殿那一左一右两个门神就闷得慌,打断周勃的话,“满人了。”
    满人了?
    宫外怎么什么风声都没有??
    周勃怔愣,周勃茫然,丝丝悔恨漫上心头,看来只能谋划伴读的位置了:“臣告退。”
    .
    刘越刚刚从上林苑回来,便被焦急的大长秋引到皇后跟前。
    吕雉抱着扑进怀里的小乌龟,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发现衣摆和鞋有些泥泞,其余地方完好无损,胖手和脸蛋亦没有痕迹,不由放下了一半的心。
    只见小乌龟变魔术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朵小花,蓝紫的颜色,花瓣缀着淡黄斑点,被小心翼翼地保存着,模样依旧鲜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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