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颇为讷讷,最终鼻尖一酸,觉得方才的自己实在不该:“母后……”
    刘越有些呆。
    他刚想要开口,就被母后截了胡。
    梁王殿下揣着小剑,左望望右望望,他匆匆回宫,只为进行五六七八剑的人彘计划呢?
    没了??
    .
    正上衙的御史大夫周昌获得了一道奇怪的嘱托,而不是诏令。
    是长信宫太后的口书,说他若有得空,不如陪伴陛下去一趟永巷,看一看戚氏。
    戚氏……戚夫人。
    按理说,戚夫人已被罚至舂米,难不成还有后续?
    太后殷殷口书,臣子哪能推脱。周昌察觉到里头的非同寻常,沉吟一瞬,将晌午的工作逐条安排下去,继而站起身:“进宫。”
    周昌匆匆赶到的时候,皇帝的车辇早已在狭长的入口等候。
    “御史大夫不必多礼。”刘盈语气有些沉,见到周昌,恢复了一贯的温和,“辛苦与朕一道同去,瞧一瞧……庶人戚氏。”
    永巷早就戒严,并没有不长眼的宫人或是罪宦撞上来。
    御驾渐行渐近,终于来到戚夫人舂米之处,入耳便是一道凄声的叫喊:“吕雉,你不得好死,先帝泉下有知,定会后悔娶了你这个毒妇!梁王恣睢,必然活不过成年,等着吧,等着我的如意来接你,然后把你剥皮拆骨,跪在他面前忏悔!”
    周昌面色骤变,刘盈僵硬地望去,俊秀面容蒙上了一层灰。
    他捏紧双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霎那间,无尽的痛楚漫上心扉。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凄厉的诅咒越发过分,几乎到了不堪入耳的境地,皇帝站在原处,成了一座寂静的塑像。
    不等周昌开口,刘盈颤抖着,从牙根挤出一句话:“按母后所言,处置了她。抹去朝野所有的议论,从此再没有戚氏此人,还请御史大夫……帮朕。”
    第57章
    御史大夫似被诅咒惊住, 板正的方脸浮现出滔天的怒容。
    他万万没有想到宫中竟能听到此等放肆之言。庶人胆敢在永巷弄巫,对太后用咒,还把手伸向梁王, 这是何等恶毒的心肠?作为一个外臣, 周昌气得浑身都发起了抖, 早夭, 好一个早夭。
    如此罪行, 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凌迟都算便宜了戚氏!
    紧接着便是皇帝的话语, 他一顿,意识到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发生了。
    照看戚氏的宫人们闻言, 躬身领命, 即刻开始行动。大长秋将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 白绫,短匕, 毒酒,包括各种刑具, 任凭皇帝选择, 而今陛下愿意按照太后的意思来, 首先便是灌下哑药, 让戚氏再不能发出诅咒之言。
    不多时, 凄厉的诅咒仿佛按下暂停键,再也没有了声音。
    周昌这才回过神,面上怒容依旧, 颔首道:“戚氏该死。作为皇家私事,臣本就该为陛下遮掩,不论施加什么样的刑罚, 就算散播出去,人们只会称赞陛下的英明。只是陛下,‘按太后所言处置’,这是何意?”
    作为沛县老臣,他哪会不了解太后的性子,果决,心硬,更有先帝的手腕,要是知道戚氏的言行,第一时间便会处置了她,更不容她嚣张地活着。
    不论是陛下亲自前来永巷,还是太后叫他跟随,处处都透着不寻常。
    刘盈沉默半晌,露出一个颓然的笑。
    愧悔如潮水席卷而来,重重拷问着他的心。
    “御史大夫不必拜见母后,从而问询前因后果,是朕做了错事。”他的声音极低,到最后带上了哽咽,“是朕与母后争执,不加过问缘由,以为戚氏罪不至此,以为……母后的手段太过残酷……”
    不论萧何还是周昌,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叔伯,能力超然,忠心汉室。刘盈顿时恍悟,都到了这个地步,母后还顾及着他的脸面,叫亲近的叔伯跟随,而不是独自一人承受。
    戚夫人诅咒越儿早夭,诅咒母后不得好死,他恨不能亲自灌药,看戚氏落到那样的下场!
    他嘴唇颤抖,眼眶发红:“盈不孝,叫母后三番两次地失望,却从未设身处地地体贴过她,朕若不来,朕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母后不愿与他解释缘由,也是因为怒到极致,失望到了极致了吧。
    到了伤心处,皇帝说出口的话语有些颠倒,周昌却是大致听懂了一二。
    此事往小了说,是陛下与太后的矛盾,可家事就是国事,事关大汉的安稳,还有先帝重视的立身之本——孝道,周昌忍不住了。
    他拧起眉,毫不客气地批评道:“陛下错了。”
    “便是太后真的毫无缘由,要折磨戚氏泄愤,陛下也该不发一言,而不是与太后争执。”
    “为一个小小的庶人,毁坏陛下坚持的孝义,以致母子失和,值得吗?陛下还未成婚,政令既出未央,同样也要经过长乐允许。”
    相比把先帝气晕的先例,周昌此次进谏,已经非常收敛自己。他只从国政的角度出发,阐述两宫相和是多么重要,没有扯到半分的私德。
    毕竟陛下能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体谅母亲,友爱幼弟,算得上知错就改。只是——
    “臣实在难以忍受您的作为。陛下有空在这里哭泣,而不立即向太后赔罪,耽误的是奏疏政务,耽误的是大汉百姓!”
    就差指着鼻子骂他误事,处置戚氏之后不立马回宫,反而待这里自怨自艾,耽误了多少事情??
    说罢,周昌硬邦邦地道:“您该走了。”
    有人嘀咕周昌就是一个铁疙瘩,亏得先帝宽容大量,才能忍受这样一个气人的直臣跟在身边。这也是刘盈登上皇位之后,头一次领会御史大夫“口出不逊”的威力,泪水渐渐消散的同时,不由涨红了脸。
    不是气的,而是羞愧的。
    他动了动唇,弯腰一揖:“御史大夫说的是,盈受教。”
    继而慢慢转身,低声吩咐宫人:“去长信宫,朕这就去给母后赔罪。”
    这下轮到周昌怔愣了。
    他的心情复杂。
    许是劝谏先帝劝得多了,被踹被骂都习以为常,而今陛下竟半点也不觉得他冒犯,御史大夫有些不得劲起来。
    陛下这幅态度,不似他想象的那般,反而有些……消沉。
    他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停在一侧的皇帝车辇已然“骨碌碌”地远去。
    只剩几个宦者站在原处,恭敬地上前道,陛下命他们护送御史大夫出宫。
    周昌叹了口气,终是点点头:“劳烦。”
    ……
    天子居于未央的宣室殿,而太后居于长乐的长信宫。刘盈车辇即将到达的时候,主干宫道上候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鲁元长公主。
    鲁元长公主垂着目,不知在想些什么,凌厉秀美的面容没有半分笑意,显然是知道了母子俩的争执。
    见到刘盈,她轻轻摇头:“大长秋说母后睡下了。越儿在呢,张侍中与樊侍中都回了宣室殿,不如先随我走,等母后气消了,咱们再来觐见。姐姐有话同你说。”
    .
    太后实则没有睡下,仿佛刚才发的怒、生的气不存在似的,得知皇帝去了永巷,只“嗯”了一声。
    她给刘越擦擦汗,理好他衣裳的褶皱,再接过迷你斩白蛇剑,端端正正挂在小儿子的腰间。
    梁王乖乖任母后动作,一会儿张开胖手,一会儿踮起脚步,灰黑色的眼睛盛满小心,还有深深的懊恼与后悔。
    都怪他开口得太慢,人彘计划宣告失败。不知道皇兄到达永巷会怎么做,万一让母后更生气,他要怎么安抚?
    想他一直警惕刘如意和戚夫人,怎么就在这里翻车了呢。戚氏定是做了什么过分的事!
    吕雉看着幼子,像看一只小心翼翼的松鼠,眼底不由带了真切的笑意,想诈一诈他:“越儿带张侍中前去上林苑,都做了些什么?”
    陷入思考的刘越差些说秃噜了嘴。
    他一吸肚皮,堪堪咽下出口的话,理直气壮地回答:“是去玩乐。”
    “好,是去玩乐。”见没诈出“惊喜”,吕雉颇有些遗憾,又有些骄傲,这个年纪的孩童,谁能比得过越儿的聪慧机灵?
    方才怒得太过,心闸封闭了一小半,很快注入了新的暖流,烫得四肢百骸都暖暖融融。
    她蹲下身,摸摸刘越的圆脸蛋:“今天起得早,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又说:“我叫膳房酿了米酒,送给两个武师傅几盅,味道应当还不错。你韩师傅说,‘快乐成长剑’即将学成,该学兵法计谋了,彭师傅也参与。”
    之前刘邦与众臣盟誓,说非军功不得封侯,可见学会统兵打仗,是多么重要的事。虽然她厌恶刘邦整个人,但不否认他执政的本领,如今的世道,文武双全方是正理。
    越儿五岁生辰过后,她将挑选诸子百家的先生,充入幕府之中,辅佐太傅进行教学——虽说越儿还小,作为梁王的班底还没到扩充的时候,但长信宫就是他的幕府,有谁反对?
    除此之外,学剑术为自己,学兵法为掌军。盈儿不喜这个,再说作为一国之君,也用不上他掌军,但吕雉还是希望幼子能够涉猎,只有懂得,才不会被军中的将领们欺瞒,做一个心眼明亮的人。
    学完理论还要锻炼……这个好办,日后再说。
    吕雉同儿子商量:“不如越儿过完五岁的生辰,我们逐步地开始接触?像你太傅和母后商量的那般,不累,每天就学一小点。”
    刘越呆呆地仰着头,不明白母后的话题为什么转得那么快。
    小小身躯压下了厚厚的壳,上面刻着两个字:兵法。
    但此情此景,他还能怎么办?
    为了哄母后开心,为了践行做一个努力学习的咸鱼的梦想,当一个称职的好大王,刘越下定决心,拼了。
    不就是兵法战术,不就是厚厚的、枯燥的理论?为了不让大铁锤成为彭越的执念,他觉得是该给彭师傅派点活干,不让他一天到晚追在自己的屁股后面跑。
    见刘越点头,吕雉笑起来,神色柔和得不得了。
    紧接着,她听胖儿子小小声地暗示:“我还要去上林苑……”
    吕雉摸摸刘越的小圆髻:“自然是想去就去,何况有张侍中在,越儿也能轻松一些。”
    没想到母后居然看透了全局,刘越眨眨眼,所以,他看好的造纸负责人这就过了明路了?
    就在这时,大长秋匆匆而来,抑制不住心间的欣喜,委婉地道:“太后,陛下按照您的办法处置了戚氏,没有半分的不情愿。”
    殿内霎时静了静,刘越只觉心底的弦一松,他高兴起来,扑进母后的怀中。
    吕雉同样弯起笑,再抬头的时候,示意大长秋出去说。
    很快就要开饭了,她牵着刘越去寝宫休息,再次回到前殿的时候,笑意微微转淡:“周昌会说服盈儿的。等他过来,就说哀家睡下了。”
    “太后……”
    “鲁元也是,哀家无需劝慰,同样别叫她心烦。”
    大长秋只能应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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