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传来一声温顺的、极轻的低语。
    傅呈钧脚步微顿,紧接着,他没有回头,步子愈发快了。
    他要尽快处理完眼前的事。
    兰又嘉现在的状况很糟糕。
    就在男人已经走到玄关处,正要抬手开门的那一刻。
    门外焦急的女声忽然飘远了一点。
    她被人叫住了。
    那人声音不大,隔着门便显得更加朦胧,只能听出来是道男声。
    “你找兰又嘉?……他睡了……”
    只言片语透过门缝渗进来,敲门声因此骤然停止。
    先前语气还十分紧张的女人很快压低了声音。
    接着是听不分明的对话,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米悦离开了。
    夜晚的空气重新恢复了宁静。
    门后的男人微微舒了口气,指腹松开冰凉的门把手。
    他很清楚兰又嘉的顾虑,尽管他并不认同这份顾虑。
    不过,至少对兰又嘉而言,这是整桩意外最好的结局。
    他很快转身,走向床边,正对上那双脆弱晶莹的眼眸。
    蜷缩在被子里的兰又嘉很安静。
    他静静地看着回到自己身边的男人,眨了眨眼,继续小声说:“我会很听话的。”
    “我不要做错事,再也不要……”
    那抹昔日明媚的声音,此刻充满了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
    令听到的人心尖发疼。
    傅呈钧在床边坐下,俯身拉开轻微颤抖着的被子,动作很轻地吻过对方苍白憔悴的眉眼:“你没有做错事。”
    “是我擅自过来找你……是我过去对你不够好,是我做错了。”
    他对兰又嘉真的不够好。
    以至于整整相处了三年,都未曾发觉,兰又嘉竟然有着很严重的心理问题。
    甚至以为对方是个没心没肺,不怕疼的人。
    “米悦被人叫走了,她没有看见我。”傅呈钧轻声安慰他,“不用担心,没人知道我来过,所有人都在楼下餐厅。”
    兰又嘉安静地听着。
    他没有问傅呈钧为什么会认出门外的人是米悦。
    或许是此刻混乱的思绪不足以令他察觉到问题,抑或是他已经不想深究。
    他只是在这份歉意和安抚里顺从地放下了心,目光渐渐变得朦胧昏沉:“傅呈钧,我困了,安眠药没有失效……”
    男人的声音愈发轻了:“嗯,睡吧。”
    微凉的唇瓣拭去了眼角溢出的咸涩泪水。
    傅呈钧吻着他的脸颊,温声说:“晚安,嘉嘉。”
    兰又嘉却没再说话。
    他没有回应这声晚安。
    在大滴大滴滑落的泪水里昏厥般睡去。
    那些泪珠冰凉又滚烫,令唇畔传来烧灼的刺痛感。
    傅呈钧注视着这张近在咫尺的睡颜,不知过了多久,才移开目光。
    深邃沉郁的灰绿眸珠中,映出房间里的静谧景致。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不透明的塑料药盒。
    兰又嘉在吃止痛药和安眠药。
    旁边还有一个灰色的头戴式耳机,和一支长条形的陌生药膏。
    傅呈钧凝眸看去,蓦地一怔。
    祛疤药?
    他几乎立刻看向床上正在熟睡的人,脑海里闪过先前见到的每一寸肌肤,指尖下意识落在了刚掖好不久的被角上。
    然而,不等他再去检查和确认,答案已经猝不及防地撞进了视野。
    陷在睡梦里的青年侧身而睡,被泪水打湿的发梢潮热地贴在颊边,银色项链光芒闪动,映衬着白瓷一般无瑕的颈间肌肤。
    本该无瑕。
    在一年前的生日那天,这里被一场意外划开了一道形状狭长的伤口。
    此后时间飞逝,往事尘封。
    疤痕却再也没有淡去。
    那是傅呈钧从来没有主动去触碰过的地方。
    即使这道伤口正是因为他才会出现。
    可他依然没有问过兰又嘉疼不疼,也没有关心过伤口结痂后的变化。
    ……刻意没有。
    弥漫着清浅呼吸声的酒店房间里,傅呈钧默然地望着那道浅色印记,呼吸霎那间变得艰涩。
    调暗的灯光将男人棱角分明的脸庞勾勒得愈发凛冽。
    窗外传来遥远轰隆的雷声。
    这是一个太过沉闷苦涩的雨夜。
    他是真的不喜欢下雨天。
    漫长煎熬的夜晚里,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只有门外那道及时响起的模糊声音。
    正被窒息感寸寸吞没的男人试着深呼吸,冷白的手背上青筋凸显,紧绷的指尖扯松了衬衣领口。
    他有些恍然地想,幸好宋见风来得不算晚。
    否则,兰又嘉只会更恨他。
    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开启。
    行色匆匆的宋见风大步走进轿厢,却差点同里面的人撞了个满怀。
    正要走出电梯的女人一脸错愕地叫住他:“诶,宋老师!”
    宋见风闻声抬眸,一时间,竟比对方还要惊讶:“……米悦?”
    “怎么了?”米悦好奇地看着他,“你看到我好像很吃惊的样子,是出什么事了吗?怎么着急忙慌的……”
    宋见风反应过来后,目光很快瞥过了对方空无一物的双手,问:“你见到兰又嘉了?”
    “没有啊,他在房间里睡觉呢,幸好我没吵醒他。”米悦主动道,“你有事找他吗?要不还是先给他发消息问问吧,等人醒了再去。”
    “行,那我晚点再找他。”
    宋见风顺水推舟地认下她的猜测,收住了要进电梯的脚步,停顿两秒,又问:“你没吵醒他,怎么知道他在睡觉?”
    听到这话,米悦忍不住笑了:“宋老师,我发现你好像特别关心嘉嘉,要不是知道你只喜欢女生,我都要以为……”
    女人话音微顿,笑容里带着几分促狭:“是好心人告诉我的,我还把本来给嘉嘉带的点心都给他了——你要问是哪个好心人吗?”
    “……”宋见风只好无奈做出投降状,“不敢问了,怕影响性取向。”
    “什么呀,宋老师你怎么还倒打一耙,突然就成我的错了……”
    两人一起往餐厅的方向走去。
    说说笑笑中,那份短暂的凝滞如石子落进湖面,连湖水自己都未曾注意荡起的波纹。
    他想,幸好是傅呈钧自己解决了。
    否则,兰又嘉恐怕会更抗拒他。
    翌日清晨。
    兰又嘉从绵长的睡梦中醒来时,涌入耳畔的只有一片寂静。
    他难得睡了一个安谧的好觉,睡得很沉很沉。
    以至于睡醒之后,茫然地望着光线黯淡的空气,呼吸间仿佛还残留着那股风雪般的冷香,完全覆盖了铺天盖地、森然可怖的雨水气味。
    房间里只有他自己。
    他没有看见傅呈钧的身影。
    被温暖拥抱环绕的昨夜,仿佛一个将要开始忘却的美梦。
    睡眼惺忪的青年缓慢地坐起来,伸手打开了床头灯。
    紧接着,他目光一滞,意识到那并不是一个梦。
    胡乱散落在床头柜上的药盒、耳机等物品被收拾得很整齐,秩序井然地叠放在一起。
    旁边空出来的位置上,多出了两样东西。
    一本深红色封皮的证书。
    和一个长方形的首饰盒。
    兰又嘉怔怔地看着它们,下意识掐紧了身上柔软的被子。
    片刻后,泛白的指尖穿过安静的空气,也越过那本不敢再触碰的毕业证书,拿起了首饰盒。
    盒子里放着一条项链。
    一条很漂亮的项链。
    银链上错落地镶嵌着粒粒碎钻,或蓝或白,设计精致,但并不夸张繁复,宛如一汪波光粼粼的流水,美得轻盈又浓烈。
    男人并未留下任何纸条或赠语,但兰又嘉竟在瞬息之间读懂了这份礼物的用意。
    因为这条项链,与那枚悬挂在他颈间的蓝钻戒指仿佛天生一对,分外相称。
    傅呈钧送给他一条更美更灿烂的项链,用来替换颈间这条款式简单的普通银链。
    兰又嘉握着这条璀璨昂贵的项链,渐渐垂下了眼,睫边鸦羽轻颤。
    忽然间,他猛地回过神来,匆忙将它放回盒子里,起身追了出去。
    或许傅呈钧才刚走。
    他要把这份礼物还给对方。
    他不想要这份奢侈的礼物。
    他只要自己选中的那条项链。
    穿着睡袍的青年仓皇打开了房门,急切地向外张望。
    走廊里蔓延的日光浅浅流泻进视野。
    他没能找到傅呈钧。
    却意外看见了另一道身影。
    隔着几扇门的走廊对面,留着利落寸头的男生刚从房间里出来,听到对面的动静,恰好回眸望过来。
    日光点亮了那人耳畔镶着的冰冷金属。
    和那双瞳仁极黑的眼睛。
    四目相对间,兰又嘉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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