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随其后的居然是道歉。
    一个本该有着大好未来,却在突然之间只剩下半年生命的人,没有喟叹憎怨命运不公,竟一声又一声地对她道着歉。
    此刻再回想起那一幕,实在有种令人心情复杂的哀戚荒诞。
    “你做错什么了,有什么可弥补的?”梅戎青说,“档期真有冲突的人早就走了,留下来的都是能接受的,该加的酬劳我也加了,这是份签了合同的工作,白纸黑字双向选择,我没有勉强任何人,你为什么会突然想要补偿他们?”
    费解之余,她的话音顿了顿,冷不丁地问:“有人找你抱怨?还是你听到什么了?”
    “没有。”兰又嘉立刻道,“不是因为别人。”
    光影斑斓的长廊角落里,面色苍白的青年沉默良久,才低声说:“……我只是觉得自己有错,是我影响了他们。”
    说白了,还是莫名其妙的负罪感。
    见状,梅戎青叹了口气,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问:“我看你这样下去不行,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个心理医生?”
    这个熟悉的词语似乎令此刻心情沉郁的青年惊醒过来,抬眸看她,下意识重复道:“心理医生?”
    “对,我认识一个很好的心理医生。”她说,“业务水平一流,不会对外泄露病人的隐私,你要是找他咨询,他对我都是百分百保密的。”
    其实就是那个和她一起长大的发小。
    他同样具备超乎寻常的理智和清醒,将私人关系和职业操守分得一清二楚。
    兰又嘉怔怔地听着。
    很好的心理医生?
    梅戎青看出他的失神,话音更认真了点:“怎么样,我把他的联系方式给你?你可以先给他打个电话随便聊聊,看是不是谈得来,他姓程——”
    未竟的尾音被另一道格外干脆的声音打断。
    “不用了,梅导。”兰又嘉说,“我已经有心理医生了。”
    他在很多年以前,就已经遇到过这世上最好的心理医生。
    自那之后,他再也不需要其他医生。
    任何医生都不要。
    走廊里不时有人影经过,敞开的包间门中,倏忽闪动着一格格被灯光拉长的倒影。
    等宋见风从阳台回来的时候,身上的烟味都差不多被风吹散了。
    这顿饭临近尾声,好几个座位都空了,他的目光掠过门外,也掠过斜对面的某个空座位,百无聊赖似地坐下来,凑近了一旁正聚精会神盯着手机的妹妹:“又在琢磨谁?”
    “……你干嘛!吓我一跳!”
    宋见霜本能地侧了侧屏幕,左顾右盼了一下,才小声道:“我琢磨戎青姐姐呢,看能不能在哪篇报道里找到她的发小是谁,但她好像真是第一次提这个人,完全搜不到……哥,你知道戎青姐姐有哪些跟她一起长大的发小吗?”
    宋见风没听懂她在嘀咕些什么,只能针对她最后那句话调侃道:“你不就是吗?小霜妹妹。”
    “……”宋见霜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懒得跟你讲,你都不知道自己刚才错过了什么。”
    他一脸无所谓:“行,我不问,免得你逮到个机会就诓我。”
    五分钟后,宋见风被妹妹强制灌输完了先前缺席时发生的对话。
    但和宋见霜想象中不同的是,他并未露出什么类似于惊讶,或是被触动的表情。
    因为——
    “我之前听蒋哥说起过。”宋见风看了眼不远处快喝到神志不清的剧组摄影师,“他说梅导就是因为这句话,才拍板要让兰又嘉来演谢雪的。”
    “……哦。”宋见霜顿觉没劲,“蒋哥真是个大嘴巴。”
    宋见风就笑了:“你很喜欢这句话?”
    “对啊,听起来有种特别的感觉,背后好像藏了一个美丽又悲伤的故事,可惜就连戎青姐姐也不知道她的发小和心上人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嗯,可惜。”
    “你又在跟着可惜什么?”
    兄妹俩平日里习惯了你一言我一语的互怼,宋见霜还以为哥哥是在逗自己,余光一瞥,却见到男人脸上竟真的流露出了几分遗憾。
    “要是我能想到这个形容就好了。”他说。
    这份遗憾似真似假,放在一贯游戏人间的男人身上,压根分不清是玩笑还是真心。
    但她很认真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宋见风便答得坦然:“兰又嘉早晚会登上杂志封面的,就该把这段形容词印在照片旁边,做他的封面语——可惜这句话已经属于别人。”
    宋见霜听完,蓦地看了哥哥一眼,纤长卷翘的眼睫在夜风中颤了颤。
    停顿几秒后,她笑了起来,话音里带着极轻的叹息。
    “是啊,真可惜……他已经属于别人。”
    第47章
    翌日, 剧组早早开工。
    天蒙蒙亮,一份份早餐在桌上堆成了小山,各部门的工作人员基本都哈欠连天, 夹杂着琐碎的交谈。
    “这包子我吃不惯, 给你吧,哎,真困,这几天是不是都得起这么早啊?”
    “对,明天好像还得熬个大夜, 我听说是把排在后面的戏调上来拍了, 本来这两天没这么累的。”
    “哦,想起来了,因为走了个演员是不是?”
    夏日微凉的晨风里, 在正式开始工作之前, 人们一边吃着早餐,一边闲聊提神。
    “好端端的,换人干什么?也不嫌折腾。”
    “没办法, 演技不行吧,好像是ng太多次了,以梅导那脾气,忍得下去才怪。”
    有人就插话进来:“不是说那人被换是因为——”
    “因为兰又嘉?”
    说话的人摇了摇头:“不至于,咱们组那个小帅哥看着不也对他挺那什么的,人照样呆得好好的, 梅导可从来没为难过他。”
    “这么说倒也是。”那人想了想, 又道,“对了,昨天过来探班的那个小姑娘, 昨晚是不是跟梅导他们一块儿吃饭去了?”
    “好像是吧,回头你问问老魏,反正我们是没得去,干嘛,对人家有想法啊?”
    “哪里有什么想法,别人是奔着兰又嘉来的。要说想法,那只能是羡慕兰老师了,真是实打实的人生赢家,咱们这种人求都求不来的东西,全跟长了腿似地主动往他怀里跑——哎,早啊小闻。”
    交谈间,一道年轻的身影撞入眼帘,几人的议论声随之放轻了些。
    熹微天光映亮了来人棱角分明的脸庞,衬得那双漆黑的眼眸愈发缄默。
    他不知有没有听见几人的对话,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淡淡道了声早。
    这个在人手紧缺之际临时加入道具组的年轻大学生,有很强的美术功底,经他手做出来的几幅油画,连向来严苛的梅戎青都罕见地夸过几句,问老魏是从哪个美院挖来的人才,让老魏翘着胡子得意了好几天。
    可惜他性格太傲了一点,谁都不太愿意搭理。
    唯一能让他放在眼里的,似乎只有一个人。
    眼看着那个年轻人毫不停留地走向今天即将用到的那堆道具,忽然有人出声喊住他:“小闻,你昨天喝到奶茶了吗?”
    闻野的脚步微顿,瞥过来一眼:“怎么了?”
    那人就笑:“你昨天估计没看到,送奶茶的小美女原来是奔着兰老师来的,她是摄影组那位宋哥的妹妹,从小就认识梅导了,标标准准的富家大小姐,唉,兰老师真是受欢迎……”
    可这话没能说完,就被一道笑声打断了。
    一道很轻,但足够清晰的笑声。
    “知道了。”年轻男生的话音平静,目光中却盛着截然相反的讥讽,“我会记得要自卑的。”
    他丝毫不顾及旁人的想法,近乎野蛮地挑破了那句意味深长的暗示。
    说话的人脸色一僵,一时间张口结舌,竟找不到任何能接的话,只能难堪地闭上了嘴。
    而刺头一般的年轻人不再看任何人,径自离开了。
    其他几人看着这道背影,面面相觑了一阵,气氛才渐渐若无其事般重新流动起来。
    “赶紧吃吧,马上就要开工了。”
    “快快,我好像看到梅导过来了。”
    七嘴八舌的声音里,突然传出一声金属的闷响。
    表情最难看的那个工作人员猛地踹了一脚垃圾桶,盯着那道已经没入人群的背影,冷笑道:“还大学生呢!哪个大学生手上能有那种伤?我看他肯定是用了别人的身份混进来的,自己说不定是个劳改犯……”
    一切杂音都被缓慢升起的朝阳湮没。
    盯着太阳出神的女人渐渐晃花了眼,只觉得世界一片灿烂。
    片刻后,她收回心神,转身朝早已化完妆候在场边的年轻人招了招手:“兰又嘉!过来一下。”
    被喊到名字的青年蓦地回眸,放下手中早就被翻得卷了边的剧本,应声道:“来了,梅导。”
    他有一双澄澈见底的眼睛。
    在这个时常混沌难辨的剧组,便显得分外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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