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鸢如坠冰窖。
    曾经魂牵梦萦的声音就在自己身后,她却只觉遍体生寒。
    气息急促,沈鸢耳边嗡嗡作响。
    她看不见长街的喧嚣,看不见临江两岸的花团锦簇。
    如提线木偶一样,沈鸢僵硬着身子转身,连眼皮也不曾抬起。
    目光一瞬不瞬落在自己脚上穿着的宝相花纹云头锦鞋,鞋面嵌着两颗莹润饱满的珍珠。
    沈鸢迫使自己的注意力落在珍珠上,可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她眼角瞥见端坐在马车中的谢清鹤,纵使低头垂眉,沈鸢也知道谢清鹤在看自己。
    那道冷冽的视线如影随形,几近压得她喘不过气。
    苏亦瑾不动声色往前半步,挡住沈鸢的失态。
    他朝谢清鹤行了一礼,向来温文尔雅的脸上没有半点破绽。
    “见过太子殿下。”
    沈鸢有样学样,也跟着苏亦瑾行礼,瞧着倒有几分夫唱妇随的模样。
    谢清鹤手执竹扇,青竹扇骨削得极细,漫不经心敲在手心。
    明明一句话也没说,可那迎面而来的压迫和震慑仍是无处遁形。
    沈鸢悄悄拽动苏亦瑾的袖口,见对方毫无反应,又借着广袖的遮掩,无声捏了捏苏亦瑾的掌心。
    沈鸢自以为做得隐蔽,殊不知在场的人都能瞧见她的小动作。
    苏亦瑾抬抬眼尾:“怎么了?”
    沈鸢绛唇张动,余光瞥见众人的视线都在自己脸上,又低眉敛眸,在苏亦瑾掌心一笔一画写下一个“家”字。
    她在催促他回府。
    苏亦瑾眼中带笑,转首朝谢清鹤辞行:“今日之事多谢太子殿下,殿下政务繁忙,我就不多加叨扰了。殿下,请。”
    苏亦瑾抬袖,侧身让谢清鹤的马车穿过。
    谢清鹤目光如蜻蜓点水在沈鸢脸上掠过,而后又落在苏亦瑾手中握着的纸鸢。
    他似笑非笑:“不急。”
    苏亦瑾一怔。
    谢清鹤悠悠:“这纸鸢是苏少夫人做的?”
    苏亦瑾不知谢清鹤话中何意,点头应了声:“是。”
    话落,又谦虚补上一句,“小鸢手艺不精,让殿下见笑了。”
    苏亦瑾言语中难掩和沈鸢的熟稔,谢清鹤竹扇敲落在掌中,迟迟不曾抬起。
    “苏公子谦虚了,剪纸鸢是在放病根,苏公子刚刚……也是在放病根?”
    沈鸢脸色苍白,双手牢牢攥紧手心。
    这话是她先前同谢清鹤说的。
    彼时谢清鹤重伤不起,沈鸢想为他扎纸鸢剪断病根,无奈她那会忙得分身乏术,抽不出空,这才作罢。
    身影颤颤巍巍,沈鸢差点站不稳身子,实在想不出谢清鹤为何会提这事。
    她强按捺住心中的惊惧,佯装镇定。
    “只是刚刚被别的纸鸢缠住,这才断了线,并非是在放病根。”
    她声音轻柔,仔细听还能听出几分颤动。
    苏亦瑾反手握住沈鸢,回以一个宽慰的眼神。
    沈鸢弯弯眉眼,无声朝苏亦瑾做了个“没事”的口型。
    谢清鹤唇角笑意渐冷。
    他勾唇,“苏公子和少夫人还真是伉俪情深。”
    沈鸢心口颤颤,垂首敛眸。
    鬓间挽着的金镶玉步摇映在日光中,熠熠生辉。
    贝齿咬着下唇,沈鸢胆战心惊:“殿下说笑了,我……妾身既嫁给夫君,自然以夫君事事为先。”
    沈鸢每往下说一个字,谢清鹤那双黑眸便冷上一分。
    他黑眸阴沉,面无表情盯着沈鸢。
    沈鸢大着胆子告辞:“夫君身子弱,又久不见风,恕我们不能再作陪。”
    言毕,沈鸢挽着苏亦瑾的手,往后退开两三步。
    恭送谢清鹤离开。
    从始至终,沈鸢都不曾朝谢清鹤再看去一眼。
    马车内久久没有回音。
    半晌,一声笑从车中传出。
    “虞老太医过两日回京,若是得空,倒是可以让他去一趟苏府。”
    沈鸢猛地掀起双眼。
    马车扬长而去,春风拂过,荡起满地落英。
    苏亦瑾扬声:“多谢殿下。”
    侧眸瞥见沈鸢魂不守舍立在原地,苏亦瑾笑着解释。
    “虞老太医是从前太医院院使,也是许太医的师父,他辞官归隐多年,父亲多次请他出山,他都不曾答应。”
    沈鸢随苏亦瑾往回走,心中忐忑不安:“那他这回怎么肯了?”
    她不信谢清鹤会无缘无故朝苏亦瑾伸出援手。
    苏亦瑾踟蹰:“兴许是殿下开口,只是我们家同太子并无往来。”
    苏亦瑾愁眉不展。
    他声音越来越低,对上沈鸢忧心忡忡的双眸,又笑着扶沈鸢踩上马车。
    “罢了,待我回去问过父亲,你不必烦心。”
    那只美人鸢终还是落在沈鸢手中。
    画上的美人锦裙缺了一角,也不知落在江中何处。
    苏亦瑾遗憾拎在手中瞧:“可惜了。”
    沈鸢心神不宁,并未接话。
    八宝香车缓慢穿过长街,街上车马簇簇。
    苏亦瑾忽的开口:“你很怕太子?”
    沈鸢骤然一惊,瞳孔紧缩。
    苏亦瑾无奈挽唇:“怕什么。”苏亦瑾不以为意,“寻常人面圣,都会害怕,这本就是人之常情。”
    沈鸢赧然一笑,她手指攥着纸鸢的一角,慢吞吞道。
    “我、我从前并未见过那样的天潢贵胄。”
    救下谢清鹤那会,她只当谢清鹤是自己年少时的救命恩人,是上京赶考的书生,哪里会想到他是当朝太子,自然不会对谢清鹤心生惧意。
    “天潢贵胄也是人。”苏亦瑾坦然,“不过也无妨,日后避开就好了。”
    汴京之大,总不可能那么巧,总能撞见。
    ……
    昨儿夜里下了几滴雨,土润苔青。
    青石甬路上积攒着点点雨珠,天色灰蒙蒙,乌云浊雾。
    金珐琅九桃小熏炉中点着桂花香,青烟缭绕,沁人心脾。
    紫檀书案上堆着满满当当的账本,沈鸢坐在书案后,毛笔在手中握了半日,却迟迟不见她下笔。
    松苓端上热茶,抿唇偷笑。
    “少夫人这是怎么了,这账本半日也没看完。”
    一语落下,忽听苏夫人隔窗笑道。
    她抬手命嬷嬷收了伞,款步提裙:“小鸢是在担心亦瑾罢?放心,今日来的是虞老太医,有他在,我也放心多了。”
    不单虞老太医在,谢清鹤也在。
    这话沈鸢万万不会对苏夫人提起,只是点点头:“嗯。”
    苏夫人声音徐徐,有条不紊。
    “自打从娘胎起,亦瑾不知看过多少大夫,吃过多少药,总是没有起色。不怕你笑话,他在榻上昏迷不醒那会,我还去过寺里,向菩萨讨要符水。”
    苏夫人眼角泛起泪光,她拿丝帕轻轻揩泪。
    “这种事他祖母以前也做过,我那会还说她老人家病急乱投医,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只能寄希望给菩萨。”
    沈鸢柔声安慰:“母亲快别哭了,都过去了。这回是虞太医亲自登门,亦瑾他定能转危为安。”
    她故意岔开话题,“我听亦瑾说,他手上的朱砂漆红手串也是祖母给的?”
    苏夫人咽下喉咙中的哽咽,点头:“确实如此。老夫人信佛,家中为亦瑾求来的佛珠手串数不甚数,连我也记不得有多少。”
    有的是在寺庙求的,有的是从江湖道士手中得来的。
    沈鸢眼中堆笑:“前日我想借他的手串瞧,他还不让,说是祖母交待过,那手串不能离手。”
    苏夫人愕然张瞪双眼:“……什么?”
    她忍俊不禁,“这话真是他说的,这是何时的事?这孩子、这孩子怎么还骗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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