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睫再次滚落泪珠,沈鸢缓慢呼出胸腔的一口浊气:“今日之事,不许同旁人说起。”
    松苓自然而然挽起沈鸢的衣袂,点头:“少夫人不说,我也是知道的。”
    她原是沈家的家生子,从小又是跟着沈殊长大,若是那起子爱嚼舌根的,早让人赶出府了。
    庭院深深,放眼望去只有蒙蒙雨声。
    转过上房,苏亦瑾还未歇息。
    他手上捧着医书,眼见沈鸢淋透了半面衣裙,皱眉上前。
    “怎么又淋雨了?”
    手臂搭上沈鸢,苏亦瑾双眉皱得更紧,“你手怎么这么凉?”
    沈鸢不单手凉,面色也谈不上好。
    苏亦瑾命人去取姜汤,又想着让人拿了他的帖子去请太医。
    “若是身子不适,明日就别入宫了,母亲那我去说……”
    话犹未了,沈鸢忽的伸手,反手握住苏亦瑾。
    攥着他手腕的手指骨节泛白,根根分明。
    “我……”
    沈鸢深吸口气,强忍着胸腔的酸楚,“我可能会在这里待久些,先前你说的和离……”
    苏亦瑾虽不愿提起过往,可她终究不是忘恩负义之辈。旁的她帮不上,可照看苏亦瑾,她还是会的。
    苏亦瑾一怔,而后弯唇笑。
    “你想待多久都可以,不必有顾虑。”
    瞥见沈鸢眼尾的泪意,苏亦瑾欲言又止,“你白日要找我说的,就是这事?”
    沈鸢迟疑着点头:“嗯。”
    她刚哭过,嗓音还是哑的,一听便知。
    沈鸢甚少有失态的时候,除了那会看见那张替心上人求的秋桂笺。
    苏亦瑾眼眸轻动,不再多言。
    一夜无话。
    ……
    翌日起身,苏夫人果然亲自送沈鸢出门,刚套上车,就见二门的奴仆匆忙跑来,手上提着一个攒盒。
    说是沈大姑娘打发人给沈鸢送来的。
    打开一看,果真还是满满当当一匣子的银子。
    沈殊向来相信有钱能使
    鬼推磨,每每给沈鸢送东西,也多是金子银票。
    不管沈鸢如何劝拒,沈殊都不管不顾,照送不误。
    苏夫人忍俊不禁:“沈大姑娘还真是疼你这个妹妹。”
    沈鸢无奈,细细叮嘱奴仆两句,让带话给沈殊,劝她不必担心。
    马车穿过长街,入了宫门又换成轿子。
    宫殿巍峨,青松抚檐。
    早有宫人垂手侍立在廊庑下,笑着上前,迎沈鸢等一众夫人入殿。
    又朝跟着的奴仆婢女道:“还请各位留步。”
    皇后喜静,不喜人多。
    各家夫人的婢女都被留在坤宁宫外,松苓忐忑不安:“少夫人。”
    沈鸢回以一笑:“莫怕,这事母亲昨夜也同我说过,你安心在外面等着就是了。”
    言毕,又随着宫人入殿。
    满宫乌泱泱跪落大片,沈鸢随众人跪在蒲团上,安心听着净云大师念经。
    日落西山,众鸟回林。
    缠枝牡丹翠叶熏炉点着檀香,青烟如雾,氤氲升至半空。
    沈鸢不安的心在一道道木鱼声中逐渐抚平。
    随着众夫人从坤宁宫退出,忽见一个穿金戴银的宫人朝自己走来:“这位是苏少夫人罢,娘娘有请。”
    沈鸢狐疑,从袖中掏出荷包塞在宫人手中:“敢问姑姑一声,娘娘找我是何事?”
    荷包的份量不轻,宫人在手中掂了掂,笑着收下:“想是皇后娘娘不曾见过苏少夫人,好奇,想要见见。苏少夫人放心,已经派人去苏家传过话。”
    闻得苏亦瑾和苏夫人都知晓此事,沈鸢稍稍定下心神。
    偏殿金碧辉煌,锦绣满目。
    横梁上悬着两盏掐丝珐琅牡丹花纹灯笼,底下一溜八张椅上,都设着青缎牡丹靠背。
    沈鸢屈膝福身:“见过皇后娘娘。”
    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彩绣宝相花纹平素绡锦裙,鬓间缀着珠翠。纤腰袅娜,腮若新荔。
    皇后笑得温柔:“起身罢,不必多礼。”
    宫人送上热茶糕点,又悄声退下。
    虹豆红釉牡丹盘中点缀着三块广寒糕,糕点软糯香甜,上面还洒着细碎的桂花。
    皇后眉眼弯弯:“这是我宫里的小厨房做的,你尝尝如何?”
    沈鸢捻起一块细嚼半口,笑着道:“娘娘宫里的,自然是好的。”
    皇后鬓间挽着朝阳五凤牡丹珠钗,她倚着明黄迎枕,唇角噙一抹浅浅笑意。
    “是么,清鹤也喜欢这广寒糕,每每来我宫里,我都会备上一盒。”
    沈鸢口中的广寒糕咽也不是,吐出来也不是。
    如鲠在喉。
    香甜的桂花蜜哽在喉咙,难以下咽。
    她怔怔扬起双眸。
    上首的女子一身华贵宫装,慵懒倚着烛光坐着,遍身珠翠,美不胜收。
    沈鸢强压下心中的翻江倒海,浅浅一笑,并不接话。
    皇后慢条斯理扶着榻上扶手的牡丹花纹,凤眸半眯。
    她笑着望向身后垂手侍立的宫人。
    “听闻苏少夫人写得一手好字,去取笔墨来。”
    宫人福身应了声,又好奇:“可要备下羊脑笺和墨金?”
    羊脑笺和墨金难得,往日只用在抄写佛经。
    皇后眼中笑意浓郁。
    “经书就不必送过来了,苏少夫人不怕玷污,我还怕呢,去取《女戒》来罢。”
    这话简直是指名道姓。
    沈鸢再也坐不住,起身告罪。
    她朝皇后盈盈一拜:“妾身惶恐,不知做错何事得罪了娘娘?”
    殿中悄然无声,宫人眼观鼻鼻观心,明明没有人盯着自己,可沈鸢仍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无数道。
    满腹不安落在手心攥紧的丝帕上,沈鸢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偏殿杳无声息,香炉点着牡丹花香。
    春日暖阳,沈鸢掌心却沁出薄薄的一层冷汗。
    良久。
    皇后起身,扶着宫人的手慢慢踱步至沈鸢身前。
    锦裙上绣着的牡丹花团锦簇,在沈鸢眼前一扫而过。
    “苏少夫人说笑了,你并未得罪过我。只是你如今既已嫁入苏家,就该安分守己。”
    沈鸢遽然扬首,下意识想要为自己辩解。
    皇后泰然自若,她眼眸平静如春水,唇边挂上的笑意恰到好处,一如既往的温柔,令人如沐春风。
    可说出的话,却似寒冬利刃,尖锐刺耳。
    “苏少夫人是想说我误会了你,还是觉得我说话难听?若是没有真凭实据,我也不敢相信,沈家竟会教出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儿。”
    沈鸢伏地叩首,满目震惊:“娘娘明察,我并未……”
    “你并未什么?”
    皇后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难不成当日在渡口拦住太子的人,不是你?你嫌贫爱富,不想嫁给苏家,就想着攀附太子……”
    沈鸢瞪圆双目:“娘娘,我当时逃婚是事出有因,并无攀附殿下之意。在渡口遇见殿下是偶然,我当时并不知殿下会经过那里。”
    皇后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会信?我在宫里这么久,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若你今日坦然认错,我倒还能高看你一眼。”
    沈鸢不甘心,沉声道:“我从未想过攀附太子殿下,何来认错一说?”
    皇后深深凝望着沈鸢,而后粲然一笑。
    “派人去趟苏府,就说我同苏少夫人相谈甚欢,今夜留她在宫中、让他们不必等。”
    金砖地板僵硬冰冷,沈鸢双膝跪得红肿,她难以置信抬起头:“娘娘,我……”
    皇后面不改色:“苏少夫人既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不如就将《女戒》抄上百遍。”
    话落,抬步施施然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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