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这会父亲都会抱着她坐在肩上:“……这不就够着了?一个破宫灯也敢惹我宜儿生气,明日父亲就让管事拆。”
    明宜咧开嘴,咯咯直笑。
    她一直以为父亲是天,纵使外面风风雨雨,有父亲在,她什么都可以不用怕。
    “为什么?”
    明宜双眼含着滚烫的热泪,不知自己敬重的父亲何时会变得如此陌生。
    她低声哽咽,“你以前,从来都不会骂我的。”
    明将军冷哼两声:“就是我以前太惯着你,不然你也没这么大的胆子。以前那些小打小闹就算了,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回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明宜失声痛哭,“是你自己爱慕虚荣,是你自己想……”
    一记重重的巴掌声在明宜脸上落下,明将军怒不可遏,“混账东西!”
    他起身,“来人,把姑娘带去祠堂,她若是还不知错,那就一直跪着!”
    明夫人的哭声在花厅响彻,哭晕在地。
    明宜吓得脸都白了,抱着明夫人不肯撒手:“母亲、母亲你醒醒!”
    明将军皱眉,阴沉着一张脸:“把夫人送回房,再请太医过来。看看你做的好事!”
    明宜抬起脸,狠狠瞪着明将军,她斩钉截铁:“我没有错。”
    明将军恼羞成怒:“把她送去祠堂,没有我的准许,不许她踏出祠堂半步。”
    风过林梢,祠堂影前高高挂着锦幔,烛火辉煌。
    地上铺着拜毯褥子,香烛满地。
    明宜跪在蒲团上,眼角的泪珠还未干。
    她一抽一抽,无声啜泣。
    少顷,有人推门而入。
    明宜大惊,还以为是自己的婢女偷偷送吃食过来:“你来做什么,若是碰见人……”
    转首望见立在门前丹墀上的父亲,明宜一时没了言语。
    她红着双眼,愤恨
    别过脑袋,连一眼都不肯舍得给父亲。
    明将军长叹一声,提着攒盒缓慢踱步到明宜身前。
    “你一夜没吃东西,先吃点。”
    何止明宜一夜不曾进食,明将军也是。
    明宜扭过脸,背对着父亲。
    须臾,她再也忍不住,掩面泣涕。
    呜咽声在祠堂响起,莫名的悲怆凄凉。
    明将军老眼垂泪,他躬着身子,嗓音沙哑:“是父亲对不住你。”
    明宜猛地扬起头,不可置信:“你怎么会……”
    她喜极而泣,拖着双膝跪到明将军跟前,“我是不是不用嫁给太子了?”
    这么久了,她终于听到父亲的一声道歉。
    明宜沉浸在喜悦中,扬眸对上明将军满是红血丝的一双眼睛,一颗心忽的沉到谷底。
    她声音透着绝望无力,“我还是得嫁人,对吗?”
    明将军定定望着明宜许久,忽然颤动着手从袖中掏出一封密函。
    他眉眼笼着浓浓的疲惫和不堪。
    “你如今也大了,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
    明宜云里雾里接过密函,好奇:“这是什么,难不成是……”
    她瞳孔骤紧,难以置信盯着信上的一字一句,明宜捏着密函的手指一直在发抖,她翻来覆去看了半日,喃喃自语。
    “不可能,这不可能。父亲,这是污蔑,您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
    信上是明将军受贿五十万两的罪证。
    铁证如山,容不得明宜辩驳,可她还是不愿意相信,瞪着一双眼珠子像是要将那张纸看破。
    “是真的。”
    明将军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扶着香案,捻香下拜,对着列祖列宗磕了三个响头。
    明宜瞠目结舌,她一直在摇头:“不可能,这是假的。五十万两那么多,若真是你拿的……”
    “宜儿,领军打仗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有一年冬,突厥人突击,朝廷的粮草迟迟到不了,将士饥寒交迫,恨不得啃树皮吃泥土。
    “我若是不收这个钱,他们定熬不过那个冬日。宜儿,他们都是我过命的兄弟,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叔叔伯伯。你说我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他们……”
    明将军抹去眼角的泪水。
    “这事是真的,我今夜有句话说得不好。”
    明将军眼角长满皱纹,他扶着香案站起,差点站不稳。
    明将军伸手扶起明宜,“你没给父亲丢脸,是父亲、是父亲给你丢脸了。”
    明宜泪流满面:“这密函是谁给父亲的,皇后娘娘还是太子……”
    明将军眼疾手快拦下明宜的未尽之语:“隔墙有耳,你日后说话,可不能再如从前那样随心所欲了。”
    他叹口气,“陛下膝下只有太子一人,只要你入了东宫,日后若是东窗事发,也不会连累你。”
    他至少能保住明宜的性命,不会让她流落教坊,颠沛流离。
    明宜目瞪口呆,连着说了好几个“不会的”。
    她喃喃:“我去求、去求……”
    明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余光瞥见明将军皱巴巴的手背,她后知后觉。
    她的父亲,不再年轻,不再如记忆中那样无所不能。
    风声悠悠,荡起满地的落叶。
    明宜跌坐在蒲团上,良久,她轻轻吐出两个字:“我嫁。”
    ……
    ……
    三日后。
    皇帝携文武百官,一路浩浩荡荡,往洛阳行去。
    为迎皇后的生辰,洛阳花匠绞尽脑汁,耗尽人力物力,凿就了一个牡丹园。
    满园花团锦簇,锦绣盈目。
    金黄的姚黄为花中之王,香气扑鼻,又有赵粉和豆绿,争相斗艳,美不胜收。
    花光树影,疏林如画。
    皇帝撑着病躯,在榻上躺了多日,又经过十来日的舟车劳顿,皇帝早就体力不支。
    他扶着皇后的手,穿过青石甬成的小路,说话都在喘气。
    “窈娘,这是朕在书上见过的白雪塔。”
    白雪塔稀罕,并不常见。
    皇帝也只是在前朝文人留下的游记见过,他知道皇后对牡丹,特命洛阳的花匠寻遍天南地北,好容易才在一处深山中寻到一株白雪塔。
    “这是从山里移过来的,朕想着这花素白如雪,你定会喜欢,就让他们、他们……”
    一语未落,皇帝忽然扶着心口,连声咳嗽。
    皇后忙忙上前搀扶,盈盈一双凤眸缀满水雾:“陛下身子不好,何必还为我的事伤神。凭这牡丹再怎么好看,也比不得陛下要紧。”
    丝帕呕出一口血,刺眼血腥。
    皇帝望着帕子上的血色看了许久,眼角瞥见皇后眼中的泪珠,又忍不住再次咳嗽。
    他一手搂着皇后的香肩,忧心忡忡。
    “别哭了,朕还好好站在这里,没事的。”
    皇后莞尔一笑,双颊染上绯红:“孩子们都在呢,陛下也不怕被他们看见,像什么话。”
    皇帝连连摆手:“清鹤都快娶亲了,哪里还算是孩子。”
    皇后不动声色道:“也是,好容易盼到他点头,明家那姑娘是我看着长大的,虽说脾气骄纵些,可姑娘家的,不都是这样。”
    话落,又朝后瞥了谢清鹤一眼,皇后笑得和蔼可亲。
    “日后有人看着清鹤,我也能安心。只是有一句,别同苏家那孩子一样,那孩子就是心眼实……”
    皇帝转身,好奇:“苏家那孩子怎么了?”
    他皱眉沉吟,“我记得那孩子身子骨弱,后来是搬到、到……”
    皇后接上话:“陛下真是糊涂了,苏尚书那孩子如今就在洛阳呢,可惜那孩子是个实心眼,怕自己熬不过去,早早和少夫人和离了,说是不想连累她……”
    这话正戳皇帝的心思,他刹住脚步,听着皇后缓声道。
    “陛下也知道,那小夫妻向来感情好,如胶似漆。可惜都太倔了,一个赛一个的犟脾气。听说沈二姑娘同苏家和离后,也是日日以泪洗脸,这真是造化弄人。”
    谢清鹤眉角轻动。
    皇帝眉心皱起:“苏家那孩子如今怎么样了,太医怎么说?”
    皇后一时语塞,赧然失笑:“瞧我,这阵子都忙晕了,也忘记问一句。”
    皇帝摇摇头:“你为朕的事日日焦头烂额,朕还能不知道?罢了,清鹤你替朕去一趟苏家,苏尚书膝下就这一个孩子,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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