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苓喜出望外,扶着沈鸢起身:“姑娘可是要去瞧瞧?可惜我起得晚,也不知这会那纸鸢还在不在。”
    手指搭上沈鸢手腕的刹那,松苓瞬间红了双目。
    沈鸢本就纤瘦娇小,自明宜走后,沈鸢日夜茶饭不思,如今更是瘦得厉害。
    腕骨分明,一只手落在松苓掌中,如鸿毛落地。
    沈鸢转首,喃喃:“怎么了?”
    松苓抹去眼角泪水,强撑着笑颜:“无妨,约莫是风迷了眼睛,不碍事。”
    松苓折了一扇芭蕉叶,拿着为沈鸢遮阳蔽日。
    青苔掩路,竹影婆娑。
    转过白石涌成的小路,墙角上方碧空如洗,哪还有半点纸鸢的影子。
    松苓来来回回走了两三趟,站在青石台阶上往外张望,双眼难掩失望。
    “今早还在呢,怎么这会又不见了。”
    她不忍心在沈鸢脸上瞧见失望的脸色,松苓怂恿道。
    “不然我回去拿姑娘的纸鸢,他们放得,难不成我们就放不得?”
    言毕,又风风火火跑回房,翻箱倒柜。
    她手上握着一只纸鸢,松苓满脸堆笑:“可真真是巧了,姑娘先前也做过美人鸢。”
    她狐疑,“这美人穿的锦裙,怎么也是花做的?”
    那是苏亦瑾补好送来的。
    沈鸢视线在美人鸢上停留许久,忽然开口:“这只不好,换别的罢。”
    松苓后知后觉手上的美人鸢是苏亦瑾送的,忙忙收在箱笼底处,好容易翻出另一只,抬眼望去,却见沈鸢枕着迎枕睡去。
    风过窗下,荡起她垂落在榻边的一抹荷袂。
    松苓轻手轻脚掩上窗子,捧过针线在一旁做起针黹。
    霞影纱重重遮掩,光影交错落在榻旁。
    帐中,沈鸢缓慢睁开双眼。
    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未敷脂粉,白净素雅,眼下浮着淡淡的一层乌青。
    沈鸢盯着帐上的柳叶纹,怔怔出神。
    半盏茶后,帐中再次传来沈鸢的一声惊呼。
    她双手抱臂,指甲在手臂上划开道道血痕,嫣红的血珠子刺眼狰狞。
    “明宜,是明宜。”
    沈鸢泪流满面,一只手指着帐上的柳叶纹,一只手拽紧松苓。
    “她来了,是她来了。”
    明宜自缢那日,身上穿的锦裙便是柳叶纹。
    松苓大惊失色,一面唤人撤走贵妃榻上悬着的霞影纱,一面又唤人去请虞老太医。
    松苓欲哭无泪,半跪在榻上,强势拨开沈鸢掐在手臂上的手指。
    “姑娘,松手,快松手!”
    松苓急得大哭,六神无主。
    沈鸢蜷缩在角落,她不再执着抓自己的手臂,双手握拳,一遍遍敲着自己的脑袋。
    “是我错了,我错了。”
    松苓双眼含着热泪,不知是第几回重复:“姑娘没错,姑娘一点错也没有。”
    她搂着沈鸢,抬手在她后背上拍了又拍,温声安抚。
    虞老太医踉踉跄跄下了马车,为沈鸢扎了两针。
    沈鸢窝在青缎迎枕上,双目迷离空洞,由着松苓为自己喂药。
    廊庑下,三两个小婢女凑在一处,往屋里探头探脑,扼腕叹息。
    “怎么偏偏在这时候发作了,哪怕迟一日也好。”
    “为何迟一日?”
    “你不知道,管事说殿下今日会过来。如今汴京那样乱,殿下无缘无故跑来做什么,还不就是接沈姑娘回京的。”
    他们是山庄伺候的老人,只知道沈鸢是沈家的姑娘,别的一概不清楚。
    正遗憾间,遥遥瞧见月洞门前转出一道匆忙的身影。
    婢女大惊失色,福身向谢清鹤请安。
    谢清鹤面无表情,风掠过他的长衫,他快步行到暖阁。
    屋里众人不约而同都唬了一跳,除了榻上的沈鸢。
    对上谢清鹤投过来的目光,沈鸢的眼珠子转动半周,而后又缄默不语。
    日光西斜,山峦叠翠。
    余晖穿过槅扇木窗,照亮了半个暖阁。
    谢清鹤风尘仆仆,手上还握着策辔的缰绳。
    “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吗?”谢清鹤冷声。
    松苓哭着上前,一五一十道:“姑娘今日本来好好的,还说要去放纸鸢,后来瞧见帐上的纹样,就、就……”
    霞影纱早就换下,屋里所有和柳叶纹有关的也一并撤走。
    松苓咬碎后槽牙,“是我疏忽,竟忘了这事。”
    暖阁箱笼大开,长条木案上摆着一只纸鸢。
    谢清鹤拾起,缓步行到沈鸢跟前。
    婢女识趣退下,榻上的沈鸢倚着迎枕,昏昏欲睡。
    谢清鹤握过沈鸢的后颈,不轻不重捏着。
    “怎么突然想起放纸鸢了?”
    沈鸢垂眸不语。
    良久,她才缓慢出声,“病根,放病根。”
    郎窑宝石红三足圆炉中青烟吞云吐雾,沈鸢半张脸落在阴影中。
    鬓松髻乱,因是在家,且先前又发作了一回,沈鸢满头青丝只挽了简单的云髻。
    她轻声嘀咕,像是在自言自语,“放病根。”
    昏黄日光穿过帐幔,无声落在沈鸢指尖。
    谢清鹤恍惚记起,沈鸢先前将自己从山脚下救回,也说过要做纸鸢,放病根。
    沈鸢那会眼睛一直是缀着亮光,即便穷困潦倒,也不曾和谢清鹤说过半句抱怨。
    “你定会高中的。”
    连谢清鹤也不知,沈鸢那会为何会对自己那般笃定。
    自己省吃俭用,却还是想法设法为谢清鹤寻来考经,请大夫治病,还想着为谢清鹤扎纸鸢放病根。
    谢清鹤眼眸轻轻动了一动,一抹温和悄无声息在他眉宇间化开。
    “待你好些,再出去。”
    沈鸢垂首不语,手臂上还残留着道道血印子,触目惊心。
    谢清鹤眉心紧皱,让人送来膏药,亲自为沈鸢抹上。
    冰凉的膏药抹在沈鸢手上,她下意识抽回手。
    谢清鹤用力握住她的臂肘。
    他没再去抓沈鸢的手腕。
    沈鸢眼皮微动,挣扎无果,遂作罢。
    暖阁还未掌灯,日光渐渐从窗下退开,徒留满地的昏暗。
    一片悄然中,谢清鹤忽然开口。
    “沈鸢,你不想回京?”
    嗓音带笑,谢清鹤眼中却半点笑意也无。
    沈鸢眼眸僵住,气息不自觉放缓。
    映在帐幔上的身影如石像,一动也不动。
    谢清鹤恍若未觉,他俯身勾着沈鸢的下颌往上抬,温热气息落在沈鸢脖颈。
    四目相对,沈鸢一双浅色眸子惴惴不安,诚惶诚恐。
    谢清鹤漫不经心:“知道我是谁吗?”
    沈鸢缓慢眨了眨眼,少顷,她慢吞吞吐出两个字。
    “清鹤。”
    她没再唤谢清鹤为殿下,亦或是盛怒之下,气急败坏连名带姓喊出“谢清鹤“三字。
    清鹤、清鹤。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好似他们还在乡下,沈鸢还不知谢清鹤的身份。
    谢清鹤眸中淌过片刻的安宁平静。
    他第一次对沈鸢做出让步。
    且如今汴京诡谲多变,沈鸢此刻回去,定是危大于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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