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鸢倚在青缎迎枕上,由着宫人搀扶着自己往外走,她一手拢紧自己的斗篷,柳眉轻蹙。
    步出水榭,迎面是数株含苞待放的桃花。
    沈鸢半眯着眼睛往外瞧,倏尔耳边落下一记鸟鸣。一只浑身雪白的山雀立在枝桠上,蹦跶着在桃枝间跳跃。
    山雀尾羽极长,周身白得耀眼。
    遥遥瞧见沈鸢的影子,山雀瞪着一双绿豆大小的眼睛,朝沈鸢歪了歪脑袋。
    又一记鸟啼响起。
    山雀扑簌着双翅,凌空而起,直直朝沈鸢飞了过来。
    沈鸢眼中晃过一道圆乎乎的白色影子,山雀立在沈鸢肩上:“啾啾啾——”
    嗓音洪亮。
    宫人惊讶不已,也想着上前逗弄山雀。
    山雀偏过脸,只拿尾羽对着宫人,爱答不理。
    宫人喜笑颜开,从攒盒中挑了糕点,捏碎握在掌心:“过来,这儿有吃的。”
    一只手几乎捧到山雀眼前,山雀连一眼都懒得施舍。
    宫人心中狐疑:“总不会是不爱吃枣酥罢?”
    “你给我试试。”
    枣酥落在沈鸢手中的那一瞬,山雀啾一声,昂首挺胸,立刻蹦到沈鸢手上,埋头大吃。
    宫人脸上的困惑更甚,又惊又笑:“主子真是神了,这怎么猜出来的?难不成是主子手中有蜜不成?”
    沈鸢望着掌中失而复得的吉祥鸟,眉眼弯弯:“我以前……养过它一阵子。”
    她轻轻拂过吉祥鸟的尾羽,动作极轻,吉祥鸟埋头苦吃,连头也不抬。
    宫人
    笑道:“主子竟然还认得出来。”
    “自然是认得的,我同它朝夕相处那么久,总不会一点也不记得。”
    一语落下,背后忽然传来一记笑声。
    “那姑娘可还记得我?”
    满宫上下,人人都称沈鸢为“主子”“贵人”。如今还称她姑娘的,也就只剩下——
    沈鸢转首侧目,衣裙翩跹,还未见到人,沈鸢眼周先红了。
    “……松苓?”
    松苓笑着迎上前,余光瞥见沈鸢身后侍立的宫人,到嘴的“姑娘”立刻改成“主子”。
    她福身,虚虚朝沈鸢行了一礼:“见过沈贵人。”
    沈鸢携着她的手上前:“你今日怎么入宫了?”
    她往松苓身后张望,“你既入宫了,那姐姐……姐姐是不是也来了?”
    去岁谢清鹤本想让松苓入宫服侍沈鸢,沈鸢没应,又让松苓回到沈殊身边。
    水榭后转出一道人影,沈殊穿金戴银,鬓间缀着金玉树钗,梳着妇人的发髻。
    可脸上的笑颜,却和待嫁闺中时没有两样。
    沈殊抚掌,笑着揶揄:“还记得我这个姐姐呢,我还当我那妹妹又将我忘了。”
    沈殊年前嫁人,那会沈鸢只让人送了贺礼。
    闻言,沈鸢眼圈又红了,眼睫沾上泪珠,她轻声哽咽:“姐姐。”
    沈殊笑着将沈鸢揽入怀中:“总算见到了,我给你递了那么多回帖子,你理都不理。”
    沈殊佯装恼怒,一一数落沈鸢的不是。
    “人见不到,赏赐倒是见了不少。”
    沈鸢赧然失笑,垂首不语。
    沈殊哼了一声,一手捏住沈鸢的脸颊肉。
    “别在我面前装可怜,这么大的人,怎么还只会这一招?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不就是怕自己一朝失势,平白连累我。”
    沈鸢和苏亦瑾和离后,不曾回过沈家。沈殊在沈父院中闹了三日,还是无果。
    后来还是沈夫人悄声告诉沈殊。
    在沈家人眼中,沈鸢是攀上谢清鹤拣了高枝,独独沈殊对这个妹妹忧心忡忡。
    若不是先帝病重,且又一生钟爱先皇后一人,沈殊兴许还琢磨嫁给先帝,进宫作妃子给谢清鹤当长辈,好给沈鸢撑腰。
    沈鸢哭笑不得:“姐姐怎么对自己的亲事这么草率?”
    沈殊不以为然:“那也是没法子的事,除了先帝,谁能越得过陛下,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
    她默默将“受欺负”三字咽下,转而握紧沈鸢的手,不悦皱眉:“可是在宫里吃得不习惯,怎么瘦这么多,脸都小了一圈。”
    和沈鸢不一样,沈殊容光焕发,整个人神采奕奕。沈鸢拿眼睛细细凝望沈殊,绽露笑颜:“元家待姐姐可好?”
    沈殊悄声凑到沈鸢耳边。
    她嫁入元家算是高嫁,婆婆时常看她不顺眼,动不动让沈殊去她房里立规矩。
    沈鸢沉下脸:“她好大的胆子!”
    沈殊往日往宫里送信,都是报喜不报忧,从未提过这事。
    沈殊挽住她的手,晃了一晃。
    “先别气,她想拿腔作势立下马威,难不成我就是软柿子,任她捏不成?且元家是大家族,除了元夫人,还有元老夫人,二房三房也都不是善茬,个个虎视眈眈,就盼着看我的笑话。”
    沈鸢更担心了:“这亲事……真是姐姐挑的,这一大家子都是难缠的,姐姐日日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岂不气恼?”
    “自然是我挑的。”
    沈殊得意洋洋,“什么水深火热,多有趣啊,日日都有新鲜戏瞧。”
    她一整日忙着斗这个斗那个,忙得不亦乐乎,乐在其中。
    沈殊笑了两声:“其他人不足为惧,除了我婆婆。不过自从你宣她入宫后,她再没敢在我面前摆长辈的谱。”
    沈鸢一头雾水:“我宣元夫人入宫,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沈殊脸上露出茫然之色:“你怎么会不知道,宫里除了你,还有谁敢……”
    两人齐齐将目光投向身后的宫人。
    宫人不卑不亢:“主子,元夫人确实来过宫里,只是主子那会正在歇息,奴婢不敢打扰,就让元夫人在宫外多等了一会。”
    沈鸢诧异:“这是……陛下的意思?”
    宫人笑而不语,颔首。
    沈殊恍然,忍俊不禁:“怪道回去后她大病一场,也不再吵着闹着让我过去侍疾站规矩。”
    好歹是元家的大夫人,在宫外站半日,自然没脸。
    如今谢清鹤后宫只有沈鸢一人,她也不敢轻易得罪,只能咬碎牙齿往肚子咽。
    沈殊斗志高昂:“元家的事不算什么,我如今担心的是你。”
    若是沈鸢嫁的是寻常人家,沈殊还能上门为沈鸢讨公道。可天家……天家向来没有公道可言。
    沈殊面露关切:“陛下待你好吗?”
    沈鸢顾左右而言他:“若是不好,也不会有元夫人这事。”
    沈殊暗暗在心底将谢清鹤骂得狗血淋头,面上却不敢流露半点不敬。
    沈鸢怕牵连到自己,沈殊也是一样。
    她抱着沈鸢的手,在手心搓了一搓:“我在元家挺好的,不必担心我。”
    沈殊盯着沈鸢,欲言又止,“凡事都没有自己要紧,你别钻牛角尖。日后若是……”
    宫人适时上前:“天色不早,奴婢送元少夫人出宫罢。”
    沈鸢隐隐觉得异样,她瞪了宫人一眼,又再次望向沈殊:“姐姐刚刚想说什么?”
    沈殊粲然一笑:“还能说什么,日后若是我递帖子入宫,你可不能躲着不见我。”
    沈鸢笑言:“自然。”
    在那之后,沈殊入宫见过沈鸢两三回,每每都是提着自己新做的糕点,或是挑些宫外的新鲜事讲给沈鸢听。
    沈殊在元家如鱼得水,乐此不疲。
    沈鸢对此喜闻乐见,至少沈殊过得不差,苏亦瑾也熬过冬至,想来日后也会平安顺遂。
    这样就很好了。
    沈鸢心想。
    做人不能贪心,这样就很好了。
    她总不能真的事事如意、事事如愿。
    沈鸢一遍遍劝服自己,一遍遍由着自己沉在水底。
    一日复一日。
    ……
    日子如流水平淡而去。
    三月三,殿外日光满地,树影摇曳。
    棠梨宫内水声不绝,沈鸢汗水涔涔,一张脸像是刚从水中捞出。
    腹部高高隆起,似是装满了什么。
    她双手抱着自己双膝,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珠。
    谢清鹤故意抱着她坐在自己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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