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苔露冷,青径风寒。
    四周安静无声,满地树影摇曳,阴阴润润。
    地上影子落在沈鸢眼中,如那日明宜高挂在梁上的影子。
    沈鸢惊恐万分,瞪圆的眼珠子溢满害怕和惊慌。
    她朝后退去两三步,身子撞在身后柱子上,唬得她差点惊呼出声。
    “沈贵人这是要去哪里?”
    一个尖细的嗓子凭空在身后响起,沈鸢吓得跌落在地,却是白日守在棠梨宫外的老太监。
    他手上提着一盏羊角宫灯,昏黄烛光映出他沧桑的一张脸。
    沈鸢惊诧抬眸,惶惶不安:“……陛下呢?”
    老太监在前面带路:“沈贵人请随老奴来。”
    御书房灯火明亮,沈鸢惶恐难安。
    她还以为自己会在御书房等上一宿,不想老太监很快出来,笑着迎沈鸢入屋。
    先前被沈鸢扫落在地的奏折又完好无损被宫人送回来,高高立在谢清鹤手边。
    沈鸢飞快:“我宫里的宫人呢?”
    她深吸口气,“今日是我把他们赶出去的,和他们无关,陛下要打要罚,我都认了,只求陛下莫要迁怒旁人。”
    黄花梨透雕龙纹双面工屏风后,谢清鹤修长身影映在烛光中。
    薄唇轻勾,谢清鹤漫不经心倚着明黄迎枕上,目光慢悠悠在沈鸢脸上掠过。
    “沈鸢,你是不是还摆不正自己的位置?”
    他起身,缓缓踱步至沈鸢面前。
    重重黑影压在沈鸢身上。
    窗外树影婆娑,远远的还能听见鼓楼传来的钟声。
    四目相对,谢清鹤黑眸中满是嘲讽鄙夷。
    “朕是天子,你以为你是谁,能左右朕的决定?”
    压迫感扑面而来,压得沈鸢差点喘不过气。
    她身前起伏不定:“天子就能赏罚不分,是非不辨吗?”
    谢清鹤扬眸。
    “朕若真是是非不分,就凭你昨日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死上千百遍也不足惜。”
    谢清鹤缓声,不疾不徐。
    指骨在案上敲落,谢清鹤忽然出声:“把人带过来。”
    沈鸢惊疑不定朝后望去,缓慢睁大的眼眸中,一人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转过屏风,无力跪倒在自己和谢清鹤面前。
    沈鸢睁眼看了许久,才认出是先前伺候自己的宫人。
    那张脸面如土色,宫人苟延残喘,一张红唇完全没了血色,头发乱糟糟的,锦裙上还染着血污。
    许是在地上跪久了,宫人双膝隐约有血色渗出。
    她伏地叩首,颤巍巍道:“奴婢、奴婢谢陛下赏。”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沈鸢从前只知皇权压人,如今才知道皇宫吃人。
    沈鸢热泪盈眶,身影摇摇欲坠,她伸手想要扶宫人起身,可宫人却不敢,只是将视线投向了谢清鹤。
    沈鸢眼中流露出悲愤气恼,她遽然望向谢清鹤:“……陛下究竟想要如何?”
    谢清鹤轻哂,朝宫人递了一眼。
    宫人千恩万谢,福身退下。
    谢清鹤目光又一次落在沈鸢身上:“你若是记不住自己的身份,朕不介意帮你回想。好好做你的沈贵人,不要不识好歹。”
    他抬眸,目光淡漠凉薄。
    “昨夜的话朕可以当作没听过,不过……只有这一次。”
    第48章 【死遁】她义无反顾,从高……
    青松拂檐,玉兰绕砌。
    沈鸢一手提着玻璃绣球灯,纤瘦身影如流水淌落在脚边。
    老太监跟在沈鸢身后,絮絮叨叨。
    “沈贵人莫慌,贵人身边的宫人只是挨了顿板子,看着可怕,疼倒是不会。老奴已经让人送了金创药过去,想来在
    榻上歇上一两日就好了。”
    他眼角笑成道道褶皱,“说来还是陛下开恩,犯了错,陛下还能让他们回来继续伺候贵人,这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老太监摇头叹息:“这若是换作平时,可没这样的好运气。”
    “……好运气?”
    沈鸢嗤笑。
    平白无故挨了一顿板子,这算哪门子的好运气。
    沈鸢怒极反笑。
    老太监嗓子尖细,笑起来声音也如被人掐住嗓子。
    “沈贵人不知,若不是陛下念在贵人的面子上饶过他们一命,他们如今哪还有命活?就算命硬,阎王爷不肯收,那也回不来棠梨宫。”
    犯错的宫人都会送去永巷,做这宫里最下等最肮脏的活计,连奴才都可以任意欺辱,且这辈子就耗在那里,不会再有出头之日。
    “若真到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永巷,那才是真遭了难。如今这样,也是托了沈贵人的福。”
    老太监聒噪,唠叨了一路。三句不离谢清鹤,不离皇恩浩荡。
    身后簇拥的宫人如影随形,沈鸢瞥一眼地上重重叠叠的黑影,气息微滞。
    她扬手:“下去罢,不必跟着了。”
    老太监一时语塞:“这……”
    寝殿近在咫尺,不过三五步之距。
    沈鸢淡声:“先前不是还一口一个沈贵人吗,怎么,我的话也不听了?”
    老太监自然不敢得罪沈鸢,叠声告罪,匆忙离去。
    园中杳无声息,风过树梢,残花落地。
    一轮明月高悬半空,沈鸢提着灯,怔怔立在廊庑下。
    她平日最不喜旁人提起“沈贵人”三字,可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是拿这三个字以权压人。
    沈鸢唇角扯出一点苦涩,她并未回寝殿,而是转身往殿后的抱厦走去。
    三间抱厦相连,窸窸窣窣传出宫人的窃窃私语。
    门窗大开,屋内光影通明。
    宫人三三两两挨着坐在一处,手上握着金创药。
    “这药真是夏公公送来的?他平日不是在御前服侍吗,怎么会管我们这点小事?”
    “那还不是看在沈贵人面子上,若是贵人失宠失了势,他哪会拿正眼看我们?好在贵人得宠,不然我们就真得去永巷了,那才是生不如死。”
    “不幸中之大幸,也就是我们跟对主子,不然哪是一顿板子能了事,幸好陛下如今还念着沈贵人。”
    宫人心有余悸,唏嘘声从窗口传出。
    沈鸢身影如嵌在墙上,久久不曾移开过半分。
    寒风拂过,吹灭沈鸢手中的烛火。
    婆娑树影摇曳在沈鸢眉眼,她往后退开半步,躲开了重重树影。
    冷意挥之不去。
    她不知是自己病了还是旁人病了,怎么会有人平白无故挨了板子,还会感恩戴德呢。
    耳边雨声淅淅沥沥,沈鸢又听见了那恼人的雨声。
    她双手环膝,贝齿咬着指骨,淡淡的血腥气在唇齿间蔓延。
    沈鸢遽然惊醒,慌不择路将手藏在身后。
    不能咬,不能咬。
    不能在手臂上留下任何的印子。
    会被谢清鹤看见的,会害宫人受罚的。
    脑子沉沉,沈鸢双手抱耳。
    如往日藏在水中一样,躬着身子缩成一团,后背贴着墙角。
    可再怎么藏,耳边的雨声还是不绝于耳,淅淅沥沥。
    沈鸢如何抱住双耳都无用。
    她痛苦闭上双眼。
    泪水无声淌过眼角,沈鸢无端想起那只挣脱风筝线,而后又掉落在江中的纸鸢,那本就是纸糊的,沾上水自然不能再飞往高空。
    可它却自由了,再也不用受风筝线的摆弄,再也不用受人桎梏。
    她,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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