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殊果真还没走远。
    夕阳西下,她的身影无声映照在湖中。
    遥遥瞧见沈鸢的身影出现在花障后,沈殊眼中泛起点点水光。
    她捂着双唇,喜极而泣:“我还以为、还以为那个太监是骗我的。”
    沈殊穿过夕阳,穿过青石小道,她哭着扑在了沈殊身上。
    她不知谢清鹤会放自己离宫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一天。
    可不管多久,沈鸢都不愿意浪费。
    七宝香车缓慢驶出皇宫。
    沈鸢一次也没有回头。
    高耸入云的城墙上,一道身影立在黄昏中,目送着沈鸢渐行渐远。
    直至夜色低垂,直至远方传来鼓楼的钟声,谢清鹤才缓慢从城墙边移开。
    星光溅落在谢清鹤肩上,那双黑眸沉郁孤寂,落满猩红的血丝。
    谢清鹤差点一脚踩空,从高楼上摔下。
    崔武瞠目结舌,飞奔过去:“陛下——”
    谢清鹤黑眸垂落在脚下的台阶,连绵不绝,一眼望不到尽头。
    和戏楼上的台阶差不多高。
    那时沈鸢也是这样站在戏楼上,挺着大肚子,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若不是谢清鹤及时拽住她,她是真的想除去自己肚中的孩子,想过死的。
    她那样怕疼的一个人,却为了能离开谢清鹤,连死也不怕了。
    谢清鹤闭上双眼,眼前又一次晃过沈鸢垂在横梁上的一幕。
    他不知自己做过多少回这样的噩梦,有时梦里的自己晚到半步,悬在横梁上的尸首早就冷透。
    谢清鹤就那样看着沈鸢了无声息躺在自己怀里,听着宫人哭着求自己节哀。
    他一次又一次做着沈鸢在自己怀里死去的噩梦,又一次次从噩梦中惊醒。
    醒来后必定会去寻沈鸢的身影,直到碰到沈鸢微弱的脉博,谢清鹤方如释重负。
    可有时他又会怀疑,活着的沈鸢是自己在做梦,真正的沈鸢早就在那个除夕夜离开。
    庄周梦蝶,谢清鹤渐渐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梦中。
    他抬眸朝棠梨宫望去,殿中锦灯高悬,如沈鸢还在时那样。
    好像谢清鹤此刻回去,就能如往常一样看见沈鸢倚在躺椅上昏昏欲睡。
    可是不会了。
    沈鸢所有的心软和善意都只会为旁人而留,不会为谢清鹤留下半分。
    ……
    暮色沉沉,万物无声。
    沈鸢在沈殊为自己安排的竹坊住下。
    竹坊在城里,闹中取静。
    穿过长长的胡同,沈殊这处的竹坊花了十足的心思,屋舍收拾得齐整,窗明几净。
    窗前摇曳着三两株翠竹,推窗往后望去,竟是陵江的一角。
    烟花三月,湖上波光粼粼,水波不兴。
    沈鸢在屋里待了三日三夜,每日起身,她总以为自己推开门会看见崔武,会看见坐在马车中的谢清鹤。
    可什么也没有。
    沈鸢推开门,只会看见提着漆木攒盒的松苓。
    竹坊有自己的小厨房,沈鸢想吃什么,只需和小厨房说一声就好了。
    可沈殊还是不放心,日日让人送膳食过来。
    攒金丝海兽葡萄纹攒盒中铺着浅浅的一层松叶针草,底上是一只乳鸽。
    松苓言笑晏晏,眉稍眼间都洋溢着雀跃和欢悦。
    “这是仙鹤神针,也是闽南的名菜。元家新来一位闽南的厨子,他做的这道仙鹤神针最得我们少夫人的喜欢。”
    松苓笑着掀开攒盒,为沈鸢布让摆菜,“这不,巴巴让人送来,若是二姑娘喜欢,少夫人明日还让人送来。”
    松苓说了半日,后知后觉沈鸢的目光不曾落在自己身上,她好奇顺着沈鸢的视线望去,门前空空如也,并无他人。
    松苓好奇不已:“二姑娘这是在找谁,是在找少夫人?”
    沈鸢收回视线,讪讪干笑两声,“没有。”
    松苓笑笑:“少夫人和圆圆还在后面呢,等会就过来。”
    兜兜转转,松苓又回到沈鸢身边伺候,她唇角染上笑意。
    “圆圆如今主意大得很,若是出门的珠钗锦裙不合她的心意,她总会闹上半个多时辰,连少夫人也无可奈何。”
    沈鸢眼中带笑:“是么,她刚出生那会,还是小小的一团,看着可乖了。”
    沈鸢又一次想起那个和自己无缘的孩子,眼中笑意渐淡。
    她从来没有人向旁人提过,自己在夜里,不止一次梦过那个孩子。
    梦里沈鸢诞下的并非是死胎,而是一个健康的孩子。
    她看着那个孩子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她会喊自己娘亲,会和圆圆一样,朝自己咧开嘴角嘿嘿一笑。
    沈鸢会做针黹,夜里她会坐在窗前,在烛光下为小姑娘做虎头鞋虎头帽。
    梦里的一切都很好,可惜只是镜花水月。
    梦醒了,窗前空荡无人,只有满地的银辉洒落。
    有时沈鸢也会做噩梦,梦见那个孩子浑身上下都泛着青紫,一点血色也没有。
    像是一个死物。
    僵硬冰冷。
    沈鸢抱着孩子,在梦中哭到眼泪都流干了,醒来后枕边一片湿意。
    松苓眼睛弯弯:“也就那会听话。”
    她笑着将仙鹤神针推到沈鸢眼前,又净过手,亲自将乳鸽撕成细细的长条。
    所谓仙鹤神针,其实是乳鸽去了骨头,又往里塞鱼翅。
    松苓怕沈鸢又想起孩子,忙拿比别的话岔开。
    “这道菜瞧着简单,其实难着呢,乳鸽去骨但不能破皮,得是经验老道的厨子才有这门手艺。”
    松苓喋喋不休,“我听那厨子说,他也是跟着老师傅学的,光是去骨,就学了三四年。”
    沈鸢心不在焉点头。
    沈殊果真在半个时辰后赶来,行色匆匆。
    她抱着圆圆从马车上走下,三层高的小竹坊,木楼梯踩上去哒哒响。
    圆圆一手牵着沈殊,一手扶着楼梯。
    走两步,歇一会。
    又走两步,又歇一会。
    故意折腾大人一样。
    沈殊仰头无奈,和窗前的沈鸢对视。
    沈鸢双眼缀上笑意,拾级而下,
    她朝圆圆伸出手:“圆圆,过来。”
    圆圆扬起一张胖乎乎的肉脸,咿咿呀呀拿手指指着沈鸢:“姨、姨姨。”
    小姑娘刚学会说话,话都说不利索。
    沈鸢笑着想要抱起小姑娘,没抱动。
    圆圆惊讶望着沈鸢,又去看自己吃得圆滚滚的肚子,忽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沈鸢手足无措,忙不迭向圆圆赔罪。
    她如今身子越发消瘦,抱不动孩子也是常事。
    圆圆不听,双手揉着眼睛,哭得好不可怜:“圆圆,胖。”
    沈鸢惊慌失措:“圆圆不胖的,是姨姨力气太小了。”
    沈殊挽着沈鸢起身,不留情面揭穿女儿的谎话:“别理她,等会就好了。”
    沈殊一手抱起小姑娘,拿手指戳了戳圆圆的脸颊肉:“胖的话,那等会的羊奶还喝吗?”
    圆圆立刻止住哭声,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动:“喝、喝一点点。”
    嘴上说一点点,其实双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大圈。沈鸢哭笑不得:“这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
    沈殊无奈叹气:“别看她小,心眼多着呢,一点不如意就得闹得府中上下人尽皆知,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圆圆趴在炕上玩,一会假装自己是乌龟,四脚朝天,一会又假装自己是小猫,在炕上乱窜。
    沈殊命玉竹和松苓好生看着,自己携了沈鸢的手,往窗前走去。
    紫檀嵌五彩花鸟纹瓷板屏风后,沈殊从婢女手中接过一个铜胎画珐琅蓝花圆盒。
    “这些本来早就该还给你的,只是我那会怕陛下……”
    沈殊收住声,欲言又止。
    沈鸢接过,狐疑打开:“怎么这么看着我,难不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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