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就习惯宫里刀光剑影、腹背受敌的日子。
    沈鸢喃喃张唇,眼中有错愕也有震惊。
    良久,她唇间溢出一声讥诮:“所以,是我时运不济?还是说是我多管闲事,是我自作自受?”
    沈鸢再也撑不住,她扶着双膝,跌跪在地上。
    层层锦裙如散开的涟漪,翻涌在她身边,沈鸢泣不成声,大颗大颗泪珠从眼角砸落。
    她扬首,视线缀着闪闪泪光。
    沈鸢轻声呢喃:“谢清鹤,你可曾有过半点后悔?”
    在逼迫她留在宫里的时候,逼迫她直面明宜尸首的时候,逼迫她动手杀人的时候。
    谢清鹤黑眸低垂,一双黑漆漆的眸子黯淡无光。
    无声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
    暮色四合,落日西斜。
    殿前相继点起灯笼,烛光晃荡,好似潋滟秋湖。
    沈鸢怔怔望着谢清鹤,倏尔唇间扯出一点笑。
    “那你今日来找我是做什么呢?”
    沈鸢僵硬着站起身子,眼睫上淌落着泪意。
    她一步步朝谢清鹤走去,两人相对而立。
    沈鸢单薄纤细的身影闯入谢清鹤眼中,好似柔若无骨的蒲柳,瘦弱无力。
    “你以为你让我出宫,又让人处处在暗处关照我,我就会对你感恩戴德吗?”
    稍顿,沈鸢忽的想起来时路上,沈殊兴致勃勃同自己说起三房的事。
    三房给沈殊下药后,沈殊手上虽有证据,可那奴仆一口咬死是自己自作主张,和他的主子无关。又一头撞死在柱子上,死无对证。
    沈殊为这事气得好几个月不曾睡好觉。
    “还真是天道好轮回,前日有人参了三房那位,说他滥用职权,还翻出当日他外放时曾收过当地豪绅贿赂的旧账,如今他们正焦头烂额呢。”
    沈殊双手合十,默念了两声阿弥陀佛:“我如今就盼陛下千万别手软,若是能杀鸡儆猴就更好了。”
    说完,兴许是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提到谢清鹤,沈殊讪讪收住声。
    她在沈鸢眼前总是这样小心翼翼,唯恐提起沈鸢的伤心事。
    沈鸢笑了两声,“元家的事,也是你做的罢?”
    她忽然扬高声,哭笑不得,沈鸢眼中呛出泪珠。
    “谢清鹤,你以为你如今做这些,还有用吗?”
    将功补过又如何?
    破镜终难圆,何况她和谢清鹤……本就是阴差阳错。
    “那你告诉我该如何做?”
    谢清鹤双眼布满红色的血丝,不知有多少时日不曾睡好觉。
    他脸色比先前惨白许多,一点血色也无。
    沈鸢猛地推开谢清鹤,推搡间,双手无意挥到谢清鹤的胸膛。
    谢清鹤一张脸白了两分。
    沈鸢面色铁青,她盯着谢清鹤的黑眸,一字一顿。
    “你什么也不必做。”
    谢清鹤瞳孔骤缩。
    沈鸢挽唇,琥珀眼眸溢满着点点泪珠,“谢清鹤,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她想要谢清鹤还自己自由,想要他撤走安排在自己身边的所有人。
    沈鸢想和谢清鹤从此分道扬镳,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原谅你,我们本就是陌路人。我要你放我走,放我离开汴京……”
    谢清鹤红着双眼,脱口而出:“不可能。”
    沈鸢猛地从鬓间取下一支珠钗,尖锐的簪子抵着自己的喉咙。
    沈鸢上回握着金步摇扎向谢清鹤腹部时,他甚至连眼皮都不曾动过半分。
    可今时今日,在成百上千个往生牌前,在那支珠钗还未扎入沈鸢骨肉时,谢清鹤却动摇了。
    他眼眸骤缩:“沈鸢,你想做什么?”
    珠钗一点点渗入沈鸢的骨肉,细密的血珠子染红钗子。
    谢清鹤眼中掠过几分慌乱,他皱眉沉着脸:“沈殊还在山脚下,你当真能弃她不顾?”
    沈鸢怔了一怔。
    随后。
    珠钗又往骨肉挪动半分。
    殷红的血珠子触目惊心,染红谢清鹤双眼。
    沈鸢面不改色。
    她是真的存了和谢清鹤决裂的心思,一分一毫都不肯退让。
    四目相对,沈鸢眼中的决绝显而易见。
    谢清鹤长身玉立,颀长身影落在烛光中,只剩细细长长的一道。
    他终于知道,何为手足无措,何为无可奈何。
    良久,他喉咙滚动两下,一声轻轻的“好”从唇齿溢出。
    “我放你走,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谢清鹤哑声。
    殿中的烛火暗了一瞬,暗黄烛影勾勒出谢清鹤萧瑟冷清的轮廓。
    “当啷”一声,珠钗从沈鸢手中滚落,在殿中滚了好几周。
    沈鸢白着一张脸,头也不回从谢清鹤身前走过。
    她喉咙处还在往外沁着血珠。
    一只手忽然挡在沈鸢眼前,谢清鹤手中握着一方帕子:“擦擦罢。”
    沈鸢目光轻飘飘从帕子上掠过。
    她淡漠收回视线,面无表情越过谢清鹤。
    落日熔金,晚霞满天。
    沈鸢纤瘦身影立在丹墀前。
    蓦地。
    一声笑在沈鸢背后响起。
    “沈鸢,你从来就不曾对我心软过。”
    山风拂过,抖落满地的残花落叶。
    谢清鹤在殿中站了许久,目光飘过那一块不曾刻下名字的往生碑。
    久久不曾言语。
    那是沈鸢为那个孩子立的。
    住持不知何时走到谢清鹤身后,双手合十,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谢清鹤黑眸淡淡,漆黑瞳仁底下藏着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无奈。
    他轻声:“若是为活人祈福,该立什么牌?”
    “长生,长生牌。”
    ……
    沈殊在山脚下等了许久,远远看见沈鸢的身影,慌不择路迎了上去。
    沈鸢失魂落魄,强撑着从唇间挤出一点笑:“让姐姐担心了,我没事。”
    沈殊气得咂向沈鸢的肩膀,眼角瞥见她喉咙处的血珠,唬了一跳:“这是怎么弄的,总不会是陛下……”
    沈鸢携沈殊踏上马车:“不是,是我自己弄的。”
    马车宽敞,车壁上嵌着流光溢彩的珠宝玉石。
    沈鸢枕着沈殊的肩膀,听着她絮絮叨叨:“竹坊还没有太医,不然先随我回家,或是我给你请郎中……”
    沈殊一拍膝盖,“瞧我,都糊涂了。郑家的养安堂就在前面,何必舍近求远。”
    郑郎中刚送走病患,瞥见从马车走下的沈鸢,他大惊:“娘娘怎么……”
    沈鸢出声打断:“唤我二姑娘就好,我如今、如今和宫里再无干系了。”
    沈殊本还想着改日再旁敲侧击打听沈鸢在天香寺和谢清鹤说了什么,冷不丁听见这句,当即愣在原地。
    郑郎中从善如流,他眼尖,一眼看见沈鸢喉咙处的血丝。
    “二姑娘里面请,今日正好我姐姐也在。二姑娘若是不嫌弃,留下用个便饭罢。”
    竹帘挽起,一个小姑娘忽然从养安堂冲了出来,一头撞在沈鸢怀里。
    萤儿捂着额头:“什么香香的……姐姐,沈姐姐?”
    刘夫人在后院理账,闻言走了出来,她手中还抱着账本。
    “什么沈姐姐,你又做梦呢?我知道你惦记着那个草药袋子,过两天姑姑再给你找绣娘……”
    刘夫人刹住脚步,隔着余晖和沈鸢相望,她眼周红了一半:“沈、沈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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