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时渺小声啜泣,“太医说若是父皇明日还不醒,就、就……”
    屏风后忽然传来两声咳嗽。
    谢时渺推开百岁朝里跑:“母亲,你怎么样?”
    沈鸢一手撑在榻上,举目望去,竟是她在棠梨宫的寝殿。
    她脑中乱糟糟的,如同浆糊。
    沈鸢自说自话:“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记得自己带着谢时渺去了茶楼,而后遇见了谢清鹤。
    再然后——
    滚烫的火光从天而降,沈鸢身子一抖,似乎置身在火海中。
    她一把抱住谢时渺,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沈鸢惊慌失措。
    “渺渺,你怎么样,可有受伤?”
    谢时渺安然无恙,毫发无损,甚至连一点磕碰也没有。
    她吸吸鼻子:“我没事。”
    沈鸢如释重负,身子无力跌落在青缎迎枕上。
    她猛地又坐直身子,抓着谢时渺的手腕道:“你父皇呢?”
    谢时渺再也掌不住,抱着沈鸢的臂膀号啕大哭:“我、我害死了父皇。”
    沈鸢如遭雷劈:“什么?”
    她起身匆忙朝外走,甫一站起身,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沈鸢两眼一黑,险些跌跪在地。
    松苓捧着汤药入殿,听见动静,疾步匆匆转过屏风。
    她扶着沈鸢坐回榻上。
    松苓一双眼睛也是肿的:“姑娘总算醒了。”
    言毕,又命人入殿伺候沈鸢盥漱更衣。
    窗外日光西斜,残阳满天。
    沈鸢忧心忡忡:“我、我睡了多久?陛下如今在何处,我怎么听渺渺说他……”
    松苓低声哽咽:“姑娘睡了快一日了。陛下他、他如今还好。”
    松苓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沈鸢心口一紧,顾不上用膳,扶着松苓的手朝养心殿走去。
    养心殿悄然无声,宫人手中握着羊角灯罩,暖黄光影在廊下丹墀前流淌。
    虞老太医和戚玄立在谢清鹤榻前。
    虞老太医愁容满面,两鬓斑白,经此一遭,头上银白的发丝好像又多了几根。
    遥遥瞧见沈鸢进来,虞老太医赶忙上前行礼。
    沈鸢拂袖:“虞老太医不必多礼,陛下……陛下如何了?”
    沈鸢一面说,一面盯着虞老太医。
    不敢放过虞老太医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虞老太医迟疑半晌,他长长叹口气,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娘娘放心,下官一定竭尽全力。陛下、陛下如今伤势过重……”
    一语未落,殿内忽然传来太监焦急的声音。
    “都杵着做什么,先拿剪子剪开啊,陛下还等着上药呢。”
    沈鸢疾步提裙,朝里走去。
    越往内走,血腥气渐浓。
    紫檀座掐丝珐琅兽耳炉中点着松檀香,缥缈青烟怎么也掩盖不了那刺鼻的血腥气息。
    沈鸢心口涌起阵阵不适。
    她先前连红色也见不了,更何况是这满殿的血腥。
    沈鸢脚步稍缓。
    松苓亦步亦趋跟在沈鸢身后,眉眼都是担忧之色:“姑娘,你身子还没好,还是先回去,等过两日……”
    沈鸢抬手阻拦,目光悠悠望向帐幔后那道孱弱的身影。
    宫人乌泱泱跪了满地,个个面缀愁色。
    沈鸢深吸口气,她一只手提着裙角,一面朝里走去。
    当日手持利刃的阴影历历在目,沈鸢如今还记得自己那沾了满手鲜血的步摇,记得自己被谢清鹤逼着杀人。
    烛光悠悠落在地上,昏黄光影摇曳,如荡漾的江水。
    粼粼波光晃动,随之而来的却是谢清鹤朝自己飞奔而来,挡住了从天而降的横梁。
    木头砸在谢清鹤后背的重响犹在耳边,沈鸢睫毛颤动,掩在袖中的手指捏成拳。
    指甲在掌心留下深刻的划痕,沈鸢忽然加快脚步。
    一鼓作气,沈鸢亲自挽起帐幔。
    榻上的人影奄奄一息,锦衣经过烈焰的烧灼,和斑驳血迹混落在一处,牢牢贴在谢清鹤后背。
    谢清鹤伏在贵妃榻上,薄唇惨白干涸。
    那双凌厉眸子紧紧闭着,早没了往日的盛气凌人。
    太监伏首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他手边还有一把剪子。
    簌簌眼泪从太监眼角滚落,他身子抖如筛子。
    “娘、娘娘恕罪!”
    宫里都知沈鸢这一年深居简出,只当她身子欠安一直住在棠梨宫,别的事一概不知。
    如今见到沈鸢亲自来养心殿问罪,太监颤颤巍巍,连着朝沈鸢磕了好几个响头。
    “娘娘,陛下伤得太重,奴才实在没法子……”
    沈鸢眼角发热:“剪子给我。”
    呛鼻的血腥气再次闯入沈鸢鼻尖,她竭力咽下心口的不适:“你们都下去罢,松苓留下。”
    宫人面面相觑,欠身退下。
    虞老太医面带迟疑:“娘娘还在病中,这事还是交给宫人。”
    沈鸢强颜欢笑:“无妨,前几年出门在外,我也帮人包扎过伤口,虞老太医不必担心。”
    谢清鹤后背几乎都被横梁砸伤,沈鸢握着剪子许久,竟寻不到一块可以下手的地方。
    料子处处都是黏着骨肉,有的甚至还和血肉混在一处。
    松苓捧着托盘侍立在一旁,双眸颤巍巍。
    她不忍心别过视线,听见“咔嚓”一声剪子落下。
    剪子沿着谢清鹤的肩膀往下,锦衣几乎成了碎片,沈鸢小心翼翼提着锦衣,一双眼睛红了又红。
    没了锦衣的遮挡,底下惨不忍睹的血肉顷刻出现在沈鸢面前。
    谢清鹤身上的锦衣早看不清原状,只剩下拇指大小的一片。
    料子的边缘烧得焦黑,还剩有残留的余烬。
    殿中的烛火再次拨亮,大片大片血肉猝不及防出现在沈鸢眼底。
    她努力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一点点剪下那粘在谢清鹤后背的料子。
    烛影婆娑,沈鸢握着剪子的手指僵硬麻木。
    数不清的细小料子丢落在托盘上,露出谢清鹤伤痕累累的后背。
    沈鸢身影晃了一晃,她一手扶住眉心:“松苓,去取药酒过来。”
    药酒泼在谢清鹤后背,谢清鹤却依然半点反应也无,像是长睡不醒。
    这四个字刚在沈鸢脑中掠过,她手指颤抖,余下的药酒悉数倒落在谢清鹤背上。
    药酒顺着谢清鹤脊背往下滑落,沾湿了锦衾。
    松苓唬了一跳:“姑娘。”
    沈鸢匆忙拿丝帕擦去,她没接到药酒,只接到了满手的淋漓鲜血。
    那一方丝帕如在血泊中捞出,不忍直视。
    松苓极有眼皮见,忙不迭让人送上新的丝帕。
    沈鸢不敢用力,她一只手捏起帕子的一角,细细抚过谢清鹤背上的血迹。
    一块接着一块的血帕从沈鸢手上离开。
    云影横窗,皓月当空。
    约莫过了两个多时辰,谢清鹤背上的伤口终于料理干净。
    沈鸢眼前混乱,她一直是躬着身子,如今起身,才觉自己双手双足都是麻的。
    松苓慌不择路上前扶住沈鸢:“姑娘,好歹先歇会罢。”
    沈鸢摆摆手。
    蓦地,屏风后探出一个脑袋。
    谢时渺踮起双脚,朝里张望。
    对上沈鸢的目光,谢时渺鼻子渐酸,她并未和之前一样扑进沈鸢怀里。
    谢时渺捏着沈鸢的手腕:“我、我替母亲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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