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萧瑟,雨幕冷清。
    缥缈雾气在空中摇曳,冰凉的雨丝带着冷意,落在青石板路上。
    寝殿尚未点灯,殿中光影昏暗,唯有廊下透进来的一点光亮。
    沈鸢立在阴影中,眉眼淡漠。
    谢清鹤喉咙滚动,眸色深了几许。
    不该是这样的。
    从前的沈鸢,是不会这样同自己讲话的。
    那会谢清鹤只嫌弃沈鸢聒噪,路上见着猫儿狗儿,都会回来和谢清鹤说得津津乐道。
    她会伏在谢清鹤榻前,拿野草编成蚂蚱,悄悄放在谢清鹤枕边。
    沈鸢草编的手艺实在不敢恭维,有一回谢清鹤半夜醒来,冷不丁和那蚂蚱对上眼,还以为是见鬼了。
    那时的沈鸢和自己总有无数说不完的话,身处陋室,一日三餐都难有着落,沈鸢却日日将笑颜挂在脸上,从不会对谢清鹤抱怨半句。
    棠梨宫珠宝争辉,处处锦绣盈眸。
    案上的金胎内填珐琅番莲纹盖盏出自景德镇名匠之手,铜鎏金珐琅彩嵌绿松石首饰盒中装着奇珍异宝,价值连城。
    沈鸢为一国之母,后宫又只有她一人,宫人对她无不恭恭敬敬,无人敢欺侮沈鸢,也无人敢给她气受。
    她再也不用和从前那样奔波劳碌,不用再为五斗米挑灯夜战到天明。
    朔风凛冽,寒冬料峭。
    沈鸢那会为筹钱给谢清鹤治病,手指冻得僵硬通红。
    可她那会,却比如今自在肆意。
    谢清鹤眼眸低垂,黑眸淌着深深的不甘。
    他嗓音透着沙哑:“真的……回不去了?”
    沈鸢无声弯唇,泪水在她眼中打转,一双澄澈孔空明的眼睛落在水雾中,如秋水潋滟。
    纤长睫毛染着莹润水光,她垂眸,一点一点掰开谢清鹤又一次抓住自己衣袂的手指。
    金丝勾的宝相花纹纹样在谢清鹤指腹变了形,沈鸢喃喃。
    “谢清鹤,其实你一直都没变。”
    她扬首,一滴泪水从谢清鹤眼角滚落,沈鸢弯唇,“你之前说,三年之期过去,若我想离开,你会随我一起离京。”
    谢清鹤瞳孔骤紧,不曾想到沈鸢会在这时翻旧账。
    沈鸢笑出声,鬓间的镶嵌珍珠碧玉步摇在空中摇曳,珍珠莹润硕大,颗颗圆满。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沈鸢轻哂,面带鄙夷之色。
    “渺渺年岁尚小,即便再过去三年,她也不过是个孩子。”
    若谢清鹤真的随沈鸢离开汴京,让位于谢时渺。朝堂上虎狼环饲,谢时渺一人孤立无援,到那时沈鸢自然舍不得离开。
    谢清鹤精通人心,早就算计好了一切。
    沈鸢摇摇头:“你变了什么,你什么也没变。”
    谢清鹤还是谢清鹤,三言两语就骗得沈鸢团团转。
    亦如他们的初见。
    宽松的广袖从谢清鹤指尖滑落,两人擦肩而过。
    谢清鹤倏然握住沈鸢的手腕,推着她抵在身后的青玉妆台上。
    步摇滑落在地,沈鸢一头蓬松乌发如云端蓬松,散落在肩上。
    谢清鹤低头,噙住那嫣红的一点唇珠。
    气息交叠,沈鸢双手撑在妆台上,喉咙溢出低低的一声嘟哝。
    唇齿相依,殿中光影昏暗,妆台上半点亮光也没有。
    沈鸢唇上的口脂乱糟糟的。
    谢清鹤稍稍站直身子,目光低垂,一点点在沈鸢脸上掠过。
    那张脸一如既往的平静,如古井中的深水,波澜不惊。
    谢清鹤没来由不敢对上沈鸢的眼神。
    他转身疾步往回走,背影仓促慌乱,竟有几分落荒而逃。
    “我还有事,今夜不必等我。”
    好像他不说,沈鸢会等他到天明。
    沈鸢面色如常,遥遥看见谢清鹤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
    门外。
    松苓蹑手蹑脚走近,悄悄探头探脑。
    殿中摆设依旧,沈鸢为自己斟了一杯西湖龙井,捧着茶细细喝着。
    余光瞥见松苓鬼鬼祟祟的身影,沈鸢狐疑抬眸:“……怎么了?”
    松苓上上下下打量沈鸢好几眼,见她安然无恙,胸腔缓慢吐出一口气。
    她一手抚在心口,惊魂未定。
    “还好没吵起来。”
    以前沈鸢和谢清鹤见面,十回中有九回是在吵架,唯一的一回不吵,还是因为谢时渺在场。
    松苓悄声踱步到沈鸢身边,从她手中接过白玉四足壶,心惊胆战。
    “我瞧陛下离开时,脸色不太好。”
    她压低声音,“殿下离开前,偷偷让人往厨房递了话。若是娘娘明日做蟹酿橙,让他们多留一份。”
    沈鸢从茶杯上抬起双眼。
    松苓长吁短叹:“殿下机敏,比不得元家小小姐好糊弄。”
    谢时渺早慧,兴许早就看出沈鸢和谢清鹤之间的暗波汹涌。
    温热的茶水落入喉咙,沈鸢却半点暖意也觉不出,她对谢时渺始终怀有愧意。
    上一辈的恩怨情仇,本就不该波及孩子。
    沈鸢揉揉眉心,起身往外走:“渺渺如何了?”
    松苓搀扶着沈鸢,早有宫人立在门前,打起毡帘。
    “殿下亲自陪元家小小姐回宫,如今正在书房练字。”
    沈鸢转首侧目:“那圆圆呢?”
    “说是玩累了,先歇下了。”
    书房点着烛火,照如白昼。
    谢时渺伏在书案上,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谢时渺连头也懒得抬起。
    “百岁,今日夫子可是……”
    一抹杨妃色衣角忽然闯入谢时渺的视野,她眼睛一亮,兴冲冲朝沈鸢张开双臂。
    谢时渺扑到沈鸢眼前,喜不自胜。
    “母后,你怎么过来看我了?”
    想起偏殿还住着一人,谢时渺笑意尽失,她撇撇嘴,扭股糖似的往沈鸢怀里钻。
    “母后是顺道来看我的,还是特意来的?”
    谢时渺思忖片刻,突发奇想,“难不成……母后是担心我欺负她?”
    沈鸢笑着掐了掐谢时渺的脸:“话都让你说完了,你还让我说什么。”
    谢时渺如临大敌,诧异:“母后真是为她来的?”
    “净胡说。”
    沈鸢笑睨谢时渺一眼,拣起她的功课看。
    谢时渺趴在沈鸢手边,眼皮上下眨动。
    少顷,她轻声低语:“母后,我错了。”
    沈鸢扬起双眸:“怎么了?”
    谢时渺敛眸,欲言又止。
    沈鸢莞尔,笑着将谢时渺搂到怀里:“不管我和你父皇如何,母后都是最喜欢你的,也不会离开你。”
    还真是一脉相承。
    谢清鹤日日都疑心沈鸢会离开自己,谢时渺亦是如此。
    谢时渺抱住沈鸢脖颈,声音怯怯:“……父皇以前,可是做了很多错事?”
    沈鸢挑眉:“谁同你说的?”
    这话实在不像出自谢清鹤之口。
    谢时渺看了沈鸢两眼:“之前有宫人说,母后其实是不想要我的,还想过……杀了我。”
    沈鸢一张脸瞬间变得惨白,一点血色也无。
    那个“杀”字很轻很轻,如藤蔓缠绕在沈鸢脖颈,一点一点夺去沈鸢的气息。
    骤雨忽至,窗外竹影婆娑,道道黑影如挥舞的双臂,在沈鸢眼前晃动。
    她想起了那个冰冷的夜晚,想起她拿迎枕
    捂住谢时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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