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阿耶,您记得儿除了荆山公主这个封号以外,真正的名字叫什么吗?”
    李汝萤自哂一笑,眼眶之中的泪水已如断线的珠串滚落下来。
    “儿不叫荆山,儿叫汝萤,小字阿满啊……
    “阿婆说,阿娘怀儿之时,最期盼的便是能盼回阿耶,我们一家人团圆美满。
    “‘阿满’是我还在阿娘腹中时阿娘唤我的名字,‘汝萤’则是阿娘以为我是阿耶留给她的希望,像是漆黑一片的旷野之中为她照亮前行之路的萤火虫……”
    皇帝的眼前好似又浮现出了水乡中的那位女子,站在小舟之上乘着篙,娉娉婷婷地对着他笑,一时令他失了神,竟痴痴地落入了水中去……
    他压下经年的旧梦:“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将公主押下去!”
    李汝萤早该知道的。
    对于深爱儿女的阿耶而言,女儿的一番剖陈肺腑自会令其动容。可是她的阿耶从来都不是。
    饶是已然知晓,此时她握抵在颈上的碎瓷片被她脱力地落在了地上,整个人竟难以自控地向后倾摔下去。
    东宫承恩殿的地面摔下去都是软的,软而又温热。
    申鹤余已喂完了药,上前及时跪着将她接在了怀中。
    他的气息打在她的脸上,竟令人觉得安心极了。
    她看见了他眼中的忧切。
    从前,无论再退,身后一直都有她的阿兄。
    后来阿兄不在了,她的身后便再无一人常驻。
    可他,又是何时站去她身后的呢?
    第54章 做她驸马声音祸乱了他的心神
    宫人听从皇帝命令,向李汝萤一应而上,便要七手八脚地拽拉她起身。
    申鹤余见状便要站起身护着李汝萤不叫他们将她触碰,然而他的双膝不过才离地毫厘,他要跟着伸出的那只手便倏然被她紧紧握住,将他又按推在了她的身后。
    李汝萤将那双手紧握在手心,拉着他站起身,视线快不可察地向身后榻边案上的那个药碗一觑。
    药碗已经空了。
    她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好在他趁机已将药都喂给李祐了。
    她从容不迫道:“我随你们去掖庭就是。”
    不用粗暴地扭送公主,自然对宫人们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了。
    他们纷纷后撤了一步,却也是恭敬地将她围在其中。为首地弓身对她道了声“请”。
    李汝萤拉着申鹤余的手,向着殿门口走去,再不看身侧高高在上的皇帝一眼。
    正当她要跨过高高的门槛,便听到身后猛地传来一阵急剧的咳嗽声。
    霎时间,殿中的人,包括那位身着龙袍的九五至尊全都围去了榻旁。
    李汝萤止住脚步,情不自禁地想要一块过去,却被两侧围送的宫人齐齐伸出胳膊拦挡住了:“公主,您不能过去。”
    榻前,年近半百的皇帝发已染霜,此时紧紧将幼子的手攥握在了手心,眸光中是异常慈爱的疼惜之情:“阿耶在,阿耶在这里。奉御,奉御人呢!”
    年老的医官们齐齐涌去床榻前,有为李祐把脉的,有去观他面色、舌象以及瞳孔模样的。
    几个老医官一番配合下,对着榻上被李祐吐出的一大滩黑血,脸上竟破天荒地露出了喜色。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太子他是要大好了!”
    然而眼前的着滩黑血却骇人极了。皇帝颇有些不确信:“此话当真?”
    老医官将脑袋磕得咚咚响:“臣等实不敢欺瞒君上。”
    皇帝拊掌大笑:“好,好!你们医治太子有功,通通有重赏!”
    “臣多谢陛下隆恩。”众人齐声道谢。
    李祐幽幽醒转,在宫人的搀扶下坐了起来,喊了声“阿耶”。
    “祐儿。”皇帝怜惜地摸着幼子的脸颊。
    李祐却是看向了殿门口正被宫人请着要驱逐出殿的李汝萤。
    “阿耶不要赶阿姊走。”
    “阿耶都听祐儿的。”
    皇帝一口应下,摆了摆手令宫人尽数退下。
    李祐痴痴地向李汝萤伸出手:“阿姊。”
    李汝萤几乎像跑一样到了他的身侧,将这双手抓住。
    “阿祐身子还弱着,少说些话。”
    李祐却是笑,声音还有些虚虚的像飘着一样。
    “阿姊方才在殿中陪了我许久,又哭了好久鼻子,将我胸前的被子都湿透了,我醒了自然要多与阿姊说些话才是,省的阿姊又趁我睡着了来哭鼻子。”
    说着,他又看向了一侧的皇帝,“阿耶,阿姊待我一直很好,方才也多亏了阿姊喂我的药。”
    皇帝蹙眉:“药?”
    李祐继续说:“是啊阿耶,方才我虽昏着,迷迷糊糊间听着却感觉有人喂了我药,我一看那人,”他看了申鹤余一眼,“是阿姊殿中的许公公。”
    “你是说,你所中之毒并非是宫中医官所救,而是——”
    皇帝看了李汝萤一眼,“阿满?”
    李汝萤被这声“阿满”唤得心头一颤。
    时隔九年,她第一次听阿耶唤了她的小字。
    李祐趁着李汝萤一怔的功夫,抓着她的手便放去了皇帝温暖的手心中。
    “阿耶,你别总凶阿姊好不好?这回都怪儿自己贪吃,先前阿姊分明都叮嘱过的,不许儿私自吃外头的东西。
    “这回是儿自己贪嘴,前日偷偷去了宫外吃了不洁净的东西,怨不得宫里的任何一个人。”
    皇帝并没将手中的那只瘦如竹节的手推开。他难得平和地望了李汝萤一眼,已算是作为帝王的悔意了。
    随后,眼神疾利地又扫去禁卫统领身上。
    “你们便是如此保护太子的?”
    那眼神森然得像刀子抵在了每一个禁卫的脖子上。
    禁卫跪倒了一片。
    “臣等死罪,还请陛下息怒。”
    李祐其实前日并没有出宫,只是不想帝王之怒波及到了无辜的小宫女意禾身上,便谎称是在宫外吃坏了肚子。
    可是看守不利,令一国太子在宫外身中奇毒的大罪,却足以让东宫的卫兵全都人头落地。
    李祐只得找补:“阿耶,这也不干他们的事,是……是……”
    他求助地看向李汝萤。
    以帝王的雷霆之怒,究竟怎样说才不会为无干的人招致无妄之灾?
    李汝萤垂眸,深吸了口气,道:“阿耶,我前番闯宫,便是为着此毒而去。听宫外的高人所言,此毒来自异域。”
    她一顿,沉吟着,“似与已被阿兄诛灭的西浮黎有关。”
    西浮黎覆灭已三载,若如此说,皇帝便只会以为是战场上窜逃的西浮黎余孽仍旧包藏祸心,潜逃在京,伺机对皇嗣不轨。
    皇帝也只会大举对宫内外进行排查,加强戒备,寻找与浮黎余孽勾结的宫内之人,届时没准也会揪出幕后真正的真凶。
    皇帝问:“哪位高人?”
    李汝萤知晓皇帝若是知晓有此高人,定会千方百计将这高人请进宫中为皇家效力。可释因法师却绝对不会同意。
    她道:“是位云游的高僧,儿也是宫外他见儿四处求医,救弟心切,便听了儿描述阿弟的征象后,给了儿仙药。可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便又不见了。”
    皇帝看了李祐一眼:“我儿有福缘。”
    接下来,如同李汝萤料想的一般,皇帝命京兆府全力缉拿浮黎余孽,势要将其一一揪出来尽数斩灭。
    皇帝出殿后,李祐命人全都退出殿去,只要跟李汝萤讲话。
    “阿姊,意禾怎样了?”
    李汝萤道:“我只顾着你,顾不上她,也不知晓她现下如何了。不过先前母后既然应了你,如今
    你又在阿耶面前分说清楚了,想必她应当无事。不过你身上的毒,你觉得是因为意禾么?”
    “阿姊,我相信意禾。”李祐笃定,又扬声喊来阿南速去掖庭狱中将意禾全须全尾地领出来。
    阿南一溜烟便去了。
    李汝萤却道:“可是她给你的糕点中,的确用的是有毒的茱萸。”
    李祐并不信:“阿姊,意禾不会的,那糕点我们当时是分着吃的,许是有人坏了心肠,想要害意禾。”
    李汝萤深深地看着眼前肉嘟嘟的李祐,鬼使神差地问:“你便如此喜欢意禾,喜欢到哪怕明知她可能身藏秘密,也依旧毫不怀疑地信任她、想要守护她?”
    她不知怎的,问这话的时候,却在眼前李祐的脸上看见了申鹤余的模样。
    李祐郑重地点了点头,又怕阿南一个人救不出意禾。
    又求道:“阿姊,你帮我去掖庭跑一趟好不好,阿南胆子小,我怕……”
    李汝萤点头,说了声“好”,而后走出了殿门。
    申鹤余还在殿外站着。
    李汝萤因先前解了幞头,如今的头发仍是散的。申鹤余见她出来,便向她伸出了手,递了根方才在殿外捡的一根修长漂亮的枝干给她。
    李汝萤一谢,接过盘起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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