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金光洒在车辕上,马车驶出最后一道宫门。
    这一次,许易水没再回头去看,将那些巍峨的层峦叠嶂的宫殿,以及人,都留在了身后。
    --
    “她呢?”
    梳妆镜前,苏拂苓站着,自然地伸开自己的臂膀,半闭着眼,任由宫人们为她穿衣梳妆。
    “在小厨房。”
    莲心恭谨地答着,一边将餐盒打开:“厨娘送来了蛋羹,一看就出自姑娘之手。”
    白瓷的碗里窝着一汪凝脂似的蛋羹,平滑如镜的顶面随着她搁下桌时,微微颤动着。
    非常嫩滑。
    苏拂苓点了点头,铜钟在宫人的撞敲之下发出沉沉的声响,宣告着现在的时辰。
    早朝的大臣们已经开始陆续进宫了。
    “天冷,把手炉给她拿过去。”
    走进金銮殿时,苏拂苓将自己手上捧着的明黄色小手炉递给了莲心。
    --
    “姑娘需要采买什么?”
    立春驾着车,一边不由自主地东瞧瞧西看看。
    “我先送姑娘过去吧。”
    “就先找个僻静些的地方停一下吧。”
    皱着眉,许易水掀开车帘,四下看了一番。
    她仍然感觉身边环绕着一种若有似无的窥伺感,在那次出宫,经历身边涌出那么多龙武卫后,这份感觉就一直如影随形。
    所以许易水也弄不清楚,到底是这半年的监视带来的错觉,还是说的确仍然有暗卫发现了她的踪迹。
    所以她只能从逻辑上来看,如果有暗卫发现了不对劲,她应该出不了宫。
    “这个你拿着。”
    许易水将一张纸递给立春。
    “这是什么?”伸手接过,立春就要打开它,但却被许易水拦住了。
    “现在还不是看的时候,”许易水道,“一会儿你就先回家看你姐姐,我买好东西后,直接去找你,或者你来这个地方找我,我们就在这里汇合。”
    “这张纸是给你保命用的,毕竟你是和我一起出宫的,若是有人盘问你,你就把这张纸给那个人。”
    没想到许姑娘竟然想得如此周到!
    立春眼睛亮了亮:“你一个人不妥吧?”
    “谁说我是一个人了,”许易水轻笑着随意抬手一指,“看见那儿了吗?”
    “有暗卫在呢。”
    顺着许易水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立春却什么也没瞧见:“哪儿?”
    “算了,”立春也明白过来,“暗卫大人的功夫一定很高,若是我都能瞧见的话,又不是暗卫大人了。”
    许易水摆了摆手:“快去找你阿姐吧。”
    “再晚些我们可就要回宫了。”
    “最多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
    “好,”一个时辰,那时间很紧迫了,立春点头,一边跳下马车,“那姑娘小心些。”
    “我就去看看我阿姐,见一面,她过得好我就立马回来找您!”
    立春是跑着离开的。
    许易水也是跑着离开的,往另一个相反的方向。
    --
    “什么叫人没了?!!!”
    殿内已经响起了“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的最后通牒,莲心在殿外听到禀告,人都要疯了。
    “赶紧去找啊!”
    “统领呢?去把暗卫统领和禁军统领都叫过来!”
    苏拂苓带着些微疲倦的声音在金銮殿回荡:“退朝吧。”
    听得莲心只觉得腿肚子都在打颤。
    第129章 哪怕最后,要以那个人的秘密作为砝码。
    “莲心姑姑为何如此惊慌?”
    退朝的声音像催命符,这样的节骨眼上,边上忽然冒出了孟寒雁的声音。
    女人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裙,冬袄捧在了一旁的宫女手上,就连脚上的鞋都是白的,头发规整地挽了合乎规制的发髻,却是没有任何装饰。
    这副无钗无环,素得像是要死了的打扮,引得莲心十分不安:
    “孟司礼,您且稍等。”
    只是不管孟寒雁遇到了什么,要干什么,都没有许易水不见了重要:“陛下刚下朝,马上就出来了。”
    一边说着,莲心就要进金銮殿去迎苏拂苓,顺便把这桩要掉脑袋的大事先回禀苏拂苓!
    “陛下!”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向最是守规矩的孟寒雁忽然抬步越过莲心闯入了金銮殿:
    “臣有禀奏!!!”
    “护驾!”莲心吓得花容失色,这两个字几乎是下意识就喊了出来!
    周遭的侍从也面色愕然,但平日里刻在骨子里的训练和叮嘱,让她们下意识地提起裙裾追着孟寒雁往金銮殿里奔跑。
    “扑通!”带着不容阻挡的决绝,闯入的孟寒雁却是径直跪在了金銮殿冰冷的砖石之上!
    神色平静地颔首,伏地,素白的衣裙随着孟寒雁的话层层铺开:“臣有禀奏。”
    苏拂苓抬起手,围在她身边的宫人们瞬间止住身形和动作:“退下。”
    “诺。”
    视线交汇,莲心看清了苏拂苓的神情。
    微微躬身,确定孟寒雁没有威胁,莲心领着大部分冲进来的宫人退了出去。
    坐回龙椅,苏拂苓有些不耐地捞了捞宽大的衣袖:“说。”
    “恳请陛下,彻改罪奴填户制!”
    孟寒雁缓缓直起身,清亮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却并不是因为害怕。
    而是因为恨。
    “臣今日莽撞,非为一人请命,更是为天下人请命。”
    女人坚定的声音在金銮殿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深处挤出来一般痛彻。
    “臣曾因罪被贬为奴,亲身经历罪奴填户的苦楚,这项旧制积疴已久,弊病颇多,非彻改不能平,求陛下明鉴!”
    龙袍下的手微微敲击着扶手,苏拂苓明白了孟寒雁的来因,的确和她想的一模一样。
    ——死谏。
    先前的罪奴填户制,前后吵了月余都没能出一个结果,苏拂苓便按下不表。
    只是她这边按下了改制,那么刑部和大理寺等就得按照旧制处理那批在水患里出了事成了罪奴的人,按律先是进入罪奴营,算算日子,再过几日就该发往填户地了。
    难怪孟寒雁会这时候来进谏,只怕已经独自琢磨多时了。
    “罪奴填户乃祖制,沿袭百年,这些人犯下大错,理应受罚。”
    搬出老旧的那套说辞,苏拂苓想将这事儿推诿一番,早些下朝去后殿。
    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是不安得紧。
    “陛下……”
    孟寒雁缓缓抬头,眼中已经有了隐约的泪意:
    “如您所见,我曾是岳家的家仆,岚月小姐的伴读。”
    “十六那年新岁,岚月小姐要去军营,不便带人,又见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唯有读书识字尚可,便遣我跟着管事往江南视察田庄。”
    “后来岳家出事,凡所牵连之人皆下狱,斩首、流放、罪奴填户。”
    “在罪奴营时,每天需要伐木砍柴,铁链拖曳在泥泞的路上,每一步都像是在拉扯我残存的尊严,脚镣将踝骨处的皮肉磨烂,渗出的血与脓混合在一起,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我做了无数从前未曾做过的重活,可是每日果腹的食物,只有飘着几粒黑乎乎米粒的稀粥。”
    声音哽咽着,孟寒雁已经很久很久没敢去细想那一段最为狼狈的日子。
    “我本以为罪奴营已经是人间炼狱,却不曾想到,那只是一个开始。”
    “填户的路上,每日都是无休止的饥饿和跋涉,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累,这种痛,这种恶。”
    “可还有无休止的羞辱。”
    “为了便于行走,脚镣被打开了来,可为了防止逃跑,官兵们用草绳将我们的手绑在了一起,牵成一长串。”
    “吃饭、睡觉,几乎无时无刻不被绑着,只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解手。”
    “可官兵们为了节省时间,也为了让罪奴更安分,并不允许脱离队伍。”
    “我只能背过身去,咬紧牙关告诉自己身后的人不存在,那是我在漫长的路上最后能为自己保留的一点尊严。”
    “生病了也要走,有人死了便被随意弃置在路边,而后继续赶路。”
    “直到在渔郡的城郊,队伍和一位牵着五头羊和一只牛的老者擦肩而过,我才意识到我们成了什么。”
    “事实上我们连牛羊都不如,因为精疲力尽奄奄一息的到达目的地时,迎接我们的是待价而沽。”
    “三十文一个。”
    听着孟寒雁的话,苏拂苓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孟寒雁所说的这些,她又何尝没有经历过呢。
    “一个活人的价格只能抵上羊头和羊下水,连半只羊的价值都不够。”
    孟寒雁还在继续。
    “即使是这样,我都接受了。”
    “直到我遇上了岚月小姐。”
    “您知道岚月小姐是怎么死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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