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是天不亮就起了身,困倦之意转瞬即来,商月楹半吊着眼皮,却仍没撑住,由眼皮子缓缓阖了过去。
    直到从噩梦中惊醒——
    商月楹匍在妆台上,瞪大的乌瞳里残留一丝惊色,檀口张圆,大口喘着气。
    梦里,薛瞻那厮是个喜新厌旧的,将她夺了过去又自顾厌弃。
    她竟积劳成疾,郁郁而终。
    可怜她一双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可怜唷!
    第18章 过敏。
    这厢,商月楹四下窥瞧,屋子里已有些暗了。
    喜房与她一并沉默着,似她这一尾鱼落进了深不见底的池,憋闷透了,惶恐极了。
    抖着嘴皮子呼出一口气,商月楹暗暗劝慰自己,莫怕,莫慌神,薛瞻今日瞧着不是与正常男子一般无二么,虚幻梦境当不得真。
    再说,珍宝阁戏弄薛玉那事,是她占理,若他今晚要与她清算,她定据理力争一番。
    起身摸了火折子点亮喜烛后,商月楹没忍住又胡乱去瞄,这一瞄就望向了桌上的酒壶。
    壶身弯弯,壶口朝向她,仿若在朝她招手。
    商月楹:“......”
    要不,喝喝酒壮胆也行罢?
    囫囵喝了几口,商月楹鬼鬼祟祟靠近绮窗,贴耳去听,却甚么也听不见。
    复又坐回了喜床上,自顾将喜帕重新搭了上去。
    门外,春桃与商月楹一墙之隔,将唇咬得几欲淌血,急得她险些抓耳挠腮。
    她身侧有个圆脸婢女依着,圆脸婢女侧目看她几眼,一张脸凑了过去,“好姐姐,你可是有话要与夫人说?可别坏了规矩。”
    见春桃转眸,她牵唇嘻嘻笑道:“我叫秋雨,原先是跟在大夫人身边伺候的。”
    怕春桃听不明白,她又补充道:“就是都督的母亲。”
    春桃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就听庑廊拐角处传来了脚步声。
    秋雨忙扯着她退后几步。
    薛瞻穿一袭红衣,淡然往新房徐徐走来,与他一道飘过来的还有丝丝酒气,细瞧他面上,瞧他眼眉里,却无半分醉意。
    行至新房门口,廊下明灯拉长他映在墙面的影子,春桃不敢抬眼,叫薛瞻似笑非笑看了一眼。
    秋雨忙福身行礼,“都督。”
    春桃埋首紧盯着鞋上绣的玉荷纹样,小声跟着秋雨唤了声都督。
    小姐,要不,自求多福吧。
    奴婢当真没法子了。
    商家老祖宗庇佑,祖宗显灵,小姐莫要被惊住。
    屋内,商月楹揪紧身下的软被料子,春桃的声音方入耳,她忙端坐好
    ,倏而,门被推开,又啪嗒一声合紧。
    那脚步沉沉,踏在她心尖尖上,一步步走得极缓,极慢,直至在她身前停住。
    商月楹扑扇几下羽睫,垂目看着那双乌皮靴。
    双腿是麻的,心也跳得极快。
    商月楹忽而忆起十岁那年,商恒之领她进了城郊一处山头狩猎,彼时她发现了一只灰茸茸的兔子,于是屏着息,兔儿不动,她亦不动。
    她神气极了,兔儿到手时,她与商恒之细说自己如何暗中蛰伏,好似一头猛兽。
    而今,她顿觉自己摇身一变成了那只灰兔。
    猛兽另有其人。
    那人不说话,乌皮靴只在她身前停了一瞬就离开了,几息后,商月楹隔着喜帕听见了他吞咽酒水的声音。
    她别眼胡乱瞟着,又凝神听了片刻,一咬牙,想着是不是该说些甚么。
    然下一刻,他吭笑一声,“夫人怕我?”
    商月楹蓦然怔松在原地,匆匆起身,又惊觉坏了规矩,压了压心底的惊诧,重新坐回床榻上。
    这把嗓音......
    莫不是她昨夜没歇息好,一时听岔了?
    他在扬州。
    如何可能?
    商月楹绷紧两腮,扫去心内那些乱七八糟,轻声答了薛瞻的话:“没......是不是该喝合卺酒了?”
    那厢,薛瞻没再说话,酒水落入杯盏漾漾晃着,商月楹揪心听他旋身往她身前走来。
    未反应过来,一杆喜秤闯了进来,俄顷,喜帕落在她身侧。
    商月楹垂着脸,入眼瞧见大片红色,绚目极了。
    头顶那视线似根锋利的针,似将她穿透。又像她栖身的冰冷池底,紧紧吸着她,想贪婪地将她吞噬干净。
    “抬头,看着我。”
    他又漠然启声,听在商月楹耳朵里古怪得紧,像命令,却又带了一丝怨。
    她洇湿了瞳眸,缓缓抬眼往上看,看见了他腰间束得规整的躞蹀带,而后是被衣袖掩了半截的指骨分明的手,一手握着喜杆,一手握着两个杯盏。
    再是绣着花纹的圆领与交叠整齐的内衬。
    直到她看清薛瞻的脸——
    商月楹哑声而坐,咽喉涩得像满枝枯叶的树,顿觉老天与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薛瞻扯开一线笑,将合卺酒塞进商月楹手里,“夫人不是说,要喝合卺酒么?”
    商月楹不知是如何与他喝完这酒的,酒是热的,心却冷得彻骨。她檀口微张,半晌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
    薛瞻已将杯盏搁置回桌上,侧头看来,“什么?”
    商月楹闭了闭眼,怵然回神。
    如何可能?
    他虽长了张与宋清时一般无二的脸,眼眉神态却差之千里。
    岂料心里那根弦刚松了些,喜烛‘啪嗒’爆了几声。
    烛光晃了一圈,薛瞻的影子在窗上斜斜拉长,慢步走向她,一字一顿唤道:“檀娘。”
    商月楹再也哄骗不了自己,如遭雷击般怔在原地。
    直至薛瞻近了她的身,抬手挑起了她的下巴,商月楹被迫仰面与他四目相对,幽深乌瞳的倒影里,她神色惊慌,“......怎么是你?”
    薛瞻嗤嗤而笑,“不是我,檀娘觉得......该是谁?”
    他沉了眼,温热的手掌抚向商月楹的肩颈,指腹滑过她圆润的肩,不紧不慢攥紧了她的手腕,将她往身前一拉,商月楹不适撇开脸,却又被他掐紧下巴转了回来。
    他语气似有讥讽又似有嘲笑,“我还没死呢,你就想另嫁他人了?”
    商月楹下意识否认:“我没有......”
    “宁绪之为人品行端正,眼光不错。”薛瞻眼神里满是嘲弄,“檀娘唤他什么?绪之哥哥?”
    不满与怒意仿若从齿隙钻出。
    商月楹终是从震惊中回神,使力甩开了他的手,“你胡说什么!”
    “我倒想问问你,为何要骗我?”商月楹不知哪来的胆子,起身抓起喜床上的那些花生桂圆便往薛瞻身上扔,“你为何要骗我?!”
    薛瞻没避开,任她去宣泄,只是语气淡漠得似与她初见,“事出有因,你打骂便是。”
    商月楹发泄狠了,又脱力地跌坐在床上,“宋清时......不,薛瞻,你好狠的心。”
    她喃喃道:“早知是你,我便不嫁了,对,我不嫁了,我要回去。”
    她飞快起身往门口跑去,未打帘而出,就被薛瞻拦腰截停,薛瞻毫不费力地就将她抱起放在了那张书案上,冷目往前一抵,“跑什么?”
    “不嫁我,你还想嫁给谁?”
    他讽了一句,“嫁给你的绪之哥哥?”
    商月楹怒意未散,挣扎得愈发起劲,薛瞻冷眼瞧她在自己的禁锢下钻来钻去,半晌轻叹了口气。
    “好了,檀娘,别气了。”薛瞻按着她的肩,隐去眼角眉梢的戾气,轻含她的唇,一下一下磨着。
    商月楹倏然静了下来。
    熟悉的气息如一根薄薄羽毛,将她心内的躁意抚平,手腕被一双手掌桎梏住,指腹如从前那般在腕骨摩挲,勾了丝丝痒意。
    一点点啄吻着她,舔舐几下后,薛瞻卷走她唇角湿润,稍稍掀眸望向瞪大眼睛的商月楹。
    商月楹紧闭檀口,在思念与怨恨交织的熟悉气息里陷了下去。
    直到薛瞻用力捏了下她的腕骨,“张嘴。”
    商月楹腕间一痛,顷刻间就回了神。
    不,薛瞻是薛瞻,宋清时是宋清时。
    宋清时不会弄疼她。
    更不会叫她揣带着惧意嫁人。
    商月楹一时气恼极了,胸口被堵得喘不过气,不愿再陷进满是谎言的漩涡,她奋力咬向薛瞻的唇,一把将他推开,扬手一巴掌狠狠扇向他的脸。
    “啪——”
    薛瞻被掌掴得脸偏了过去,反而笑笑,下唇洇了血丝也不在意,“怎的?不愿意?”
    商月楹飞快从案上下来,跑去了角落里。
    薛瞻往前走了几步,商月楹忙厉声拦停他,“你别过来!”
    她像被沉进了池底,窒息,又无力极了。
    天晓得她这么些个日夜如何劝说自己放下过往,好安心嫁来这都督府。
    她又怕又怨,又有浓烈得近乎将她淹灭的不舍。
    而今却一霎叫她发现,令她难受,揪了心难以入眠的不过都是同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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