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骂谁?
    当然是骂自己,违背萧敖意愿,辜负咎语山期望,窝窝囊囊地跟祝千龄离开。
    还做了这等荒谬无度的梦。
    “什么梦?”
    贾想一愣,才发觉自己将话无知无觉地说了出来。
    他僵硬地转头,一格一格,骨骼发出细微的脆响。
    纱幔外,站着一道身影,灯火抖动,有如鬼魅。
    “不便与你说。”贾想撇开眼。
    室内再次陷入一阵无言中。
    有点冷,贾想紧了紧被褥。
    他此时此刻被祝千龄带回了北川,贾想不曾想过祝千龄竟会以北川皇宫为落脚点,没有像原著中一般,萧敖与闻人曲掌握北川政权。
    祝千龄似是与起义军达成了协议,或是控制了闻人王室,他甚至私下启动了王室林园,在冰天雪地中,堆砌起一座江南风水。
    庭院堆玉,灯花夜昏。
    贾想只需一眼,便认出这座亭台楼阁,复刻了仞州的北川质子府。
    他不知该作如何感想,就在迷迷糊糊中,被祝千龄塞进主殿,侍从侍女如鱼龙贯入,却没人同贾想说话。
    贾想什么都干不了,他被祝千龄变相囚禁了起来,对方却像是供祖宗一样,把贾想置之高台。
    他只能继续以前奢靡无度的生活,每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有时能睡一整天不起床,一睁眼不到半刻钟又觉得困。
    诚然,如果这种生活丢给前世的贾想享受,他会无比兴奋,四肢并用地爬上床,睡个三天三夜,不醒不休。
    前生的贾想太缺觉了。
    可现在并不缺。
    祝千龄不愿在他清醒时现身,咎语山的死如同一根刺,扎在二人中间,即便咎语山自甘赴死,即便西沙封印早在二十二年前就恍如虚设。
    可祝千龄他介意。
    他非常非常介意。
    贾想清楚,祝千龄外表冷硬,对谁都不近人情,可谁真心待他好,他都记在心底。
    只有有一分真心,其余九分都是假的,祝千龄也接受。
    咎语山便是如此,这位在仞州时对他多有照拂的长辈,凄惨地死在高层的算计中,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西沙。
    这个不讲公理的世界,谁的死亡都无法去改变本质,高层只会挥刀霍霍向低层。
    咎语山只是亏在低了仞州一等。
    没有祝千龄,咎语山也会死,他只是一个吸引仇恨的靶子,这个靶子谁都能做。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贾想会介意,不知什么缘由,祝千龄只是在带走贾想时硬气了三分,而后那点勇气便灰飞烟灭。
    贾想曾思考过,祝千龄大抵是恨他的。
    这点恨让祝千龄有了将他带走的作为,可这点恨实在太脆弱,祝千龄消不去对贾想的怨恨,又与曾经的温情过意不去。
    许是如此,这份纠结的感情被祝千龄扭曲成了爱,这是错误的。
    贾想想定头,意欲与祝千龄沟通,可祝千龄只是一昧地回避。
    拧巴小孩。
    而今终于被他逮到了,贾想可不会轻易放过祝千龄。
    祝千龄似乎只是闲了,问了一句,得到这一句回复,转身就要走。
    忽然,一只手穿过重重屏障,抓住他的手腕。
    “岁安,”贾想放柔了语气,他顿了顿,斟酌片刻,“好久没有与你独处了。”
    祝千龄闷闷地嗯了一声。
    两人这般,搞得不是祝千龄囚禁他,反而是贾想囚禁祝千龄似的。
    贾想实在不会与人谈判,作为一名从早到晚泡书海里的单机玩家,把祝千龄抚养长大已经耗尽了他所有心血。
    当初贾想还在和萧敖炫耀孩子没有叛逆期,使他非常舒坦。
    熟料,孩子的叛逆期姗姗来迟,蓄势凶猛。
    贾想咳了一声,轻声道:“过来陪陪我,好不好?”
    祝千龄不作答,二人僵持了稍许,祝千龄又闷闷地嗯了一声。
    随后,他一手拂开纱幔,露出一张贾想日思夜想的面容。
    祝千龄双眸不愿直视贾想,闪躲着,嘴角下垂,闷闷不乐的模样,倒是惹得人一心怜爱。
    旋即,贾想一愣。
    对祝千龄产生怜爱之情,似是变成了贾想的本能,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梦中的那个吻还在追着他。
    贾想只觉得自己手中握着一根灼热的铁棍,烫得他不知所措,或许是北川太冷了,哪怕是火海,他也不愿意放开。
    就在他牵引之下,祝千龄被贾想扯到床沿,贾想细细打量着他,朴素黑衣,头发简单挽起,不似这座宫殿的主人。
    贾想拍了拍祝千龄肩膀上落的霜。
    “两年来,受了很多委屈吧?”
    贾想感知着手中对方坚硬的骨骼,祝千龄瘦得太惊人了,虽不至于瘦脱相,可教人看一眼,就能看出他从内到外的疲惫。
    太累了。
    闻言,祝千龄的肩瞬间垮了下来,他撇过头,不愿去看贾想。
    “岁安,”贾想玄之又玄地说道,“你看看我,好吗?”
    这句话似与梦中人的话语重叠,教贾想恍惚了一瞬。
    祝千龄遮遮掩掩,不肯看他,贾想跟他较上了劲儿,捏住祝千龄的下巴,温和却不失强硬。
    终于撞入这双红瞳。
    红瞳不似两年前的模样,颜色变得更为深邃,只消一眼,贾想便感到心惊胆战。
    祝千龄咬着下唇,眼神闪烁。
    贾想捏着下巴的手一松,双手开掌捧住祝千龄的脸,强迫祝千龄与之直视。
    祝千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不得不与贾想四目相对,眼珠转何方,哪都不是。
    “岁安,这两年里,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知道了什么?”
    贾想摸了摸祝千龄的眼角:“你与我说,我不是不讲理的人,只要你是对的,义父无论何时都会站在你这边。”
    其实祝千龄是错的,贾想也都在偏袒着他了,这份过分到不明事理的偏爱,教贾想心中警铃大作,可每每看到祝千龄情绪耷拉的模样,便止不住心软。
    他是一个盲目的义父,一个盲目的兄长,一个盲目的抚养人。
    可贾想相信祝千龄的为人,即便在地牢中困了那么多年,对谁都抱着莫大的敌意,可贾想只是身不由己地关照他,偏心他,祝千龄便死心塌地。
    这般单纯的孩子,为何要铤而走险去打开四境封印?
    可就在贾想话音刚落,祝千龄猛地掀开双眸,一直不肯直视贾想的眼死死地钉在贾想脸上。
    似是一头被动了逆鳞的龙。
    “那如果我是错的呢?”
    祝千龄挥开放在他脸颊的双臂,腾地一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瞪着贾想。
    他能看见贾想在寝衣中的锁骨,往下是比雪还要白三分的肌肤纹理,一条狰狞的长疤却破坏了这具美好的肉身。
    往上看是贾想那张俊美的面容,这人微微张着嘴,往里看去,能看见那点柔软艳红的舌尖,搭在贝齿中。
    “即便是错的,义父……”贾想想要找补,可眼前忽然闪现出一张泪流满面的面孔。
    萧敖抱着咎语山尸身,质问祝千龄,泪流满面的脸孔。
    他说不出话。
    真的……不介意吗?
    “你总是这样,你总是这样。”祝千龄抿着唇,身体微微发抖。
    他没有贾想那般稳定的内核,祝千龄疯疯癫癫的源头,或是自两年前起,在祝千龄从城墙积雪中,挖到那一只腐烂头颅时。
    又或许,早在他于雪地中,艰难抬头,看见贾想披着大氅,傲慢转身时,露出的那一段脖颈。
    “岁安,岁安!”贾想见祝千龄瞳孔涣散,似是没了理智,紧张得不知所措,下意识探起身,抓住祝千龄的肩膀。
    祝千龄听不进贾想的一分话,他死死盯着贾想翕张的唇,眼前涌起一摊血水,瞬间将他的世界淹没。
    空鸣。
    耳边只剩下无尽的空鸣。
    祝千龄眨了眨眼,眼中的贾想忽然怔愣住,平日里那张肃然的脸多了几分慌张。
    不知从何时起,祝千龄再也听不见贾想的话了。
    心里话。
    祝千龄能听见萧敖悲愤欲绝的心声,他能听见其余穿越者胆怯畏惧的心声,他唯独听不见贾想那份活泼聒噪的心声。
    他要怎么知道贾想是如何看待他的?他要怎么与贾想说他知道的阴谋?
    祝千龄要如何与贾想说,他那份扭曲偏执的爱,他那份怨仇哀愁的恨,他对贾想的感情变质到无法言说的地步。
    贾想见祝千龄没有兆头地哭起来,瞬间慌了手脚,他想要为祝千龄拭去眼泪,然而一阵天旋地转,祝千龄的眼泪落在他的颈窝中。
    出乎意料的温热。
    贾想看着撑在身上的祝千龄,而他嘴里还念着:“不哭了,不哭了。”
    “你答应过我,你不会离开我的。”
    末了,祝千龄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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