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整的人。
    “你想保护我,你可怜我,你喜欢我。”
    她的声音正在逐渐消散,风吹起的沙,一点点落下金黄色的薄幕。
    “可我不想再这样了。”
    在天选之子的故事里面,她只有单薄的资格。
    如果她不足够悲惨,并玉的存在,就会显得没有那么必要,也并不足够。
    所以从做出弑父决定的开始,她就已经想好要去死。即便这种死毫无意义,可她想要的,就是没有意义。
    不为了某件不属于自己的事情意义的意义。
    不成为某个他人存在意义的意义。
    只有这次,唯一一次。
    她要选择自己。
    魇水在尖啸声中包裹住所有魔气,并玉自爆了半颗金丹,灵力江海一样轰然流淌,金光灼目,他一跃而起挥剑砍向魇水,但那已经是回天乏术。
    并玉面无表情,只一味地砍向魇水,直到泥浆差点咬住剑身,他一个旋身躲过,举剑欲砍,却听见剑灵发出畏惧的嗡鸣。
    “不要。”
    他又听见有人说,那声音颤抖非常,带着陌生的恐惧,“不要!”
    并玉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投身向魇水,几乎是要玉石俱焚。然后他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殿下不要!!”
    原来不是下雨,是他脸上的泪滴。
    震耳欲聋的动静里,并玉的耳朵里,只剩下喜阳最后一句叹息。
    “忘记我吧,并玉。”
    “我不喜欢活在你这样的人的记忆里。”
    白光淹没一切,刺耳的轰鸣响彻在整个秘境。
    一片空白中。
    一抹无形的黑气从魇水中钻出,迅速消失在了视野里。
    -
    魇水哗啦落入池中,并玉原地僵住身体。
    漫长的停滞过后,所有人开始陆陆续续的动了。
    “……成功了?”
    数十个呼吸高低起伏,站在池水边的人猛然惊醒,捂着脑袋连连后退,惊吓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刚才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明玉皱着眉头,颇有些困惑,“我记得那假城主被逼到了魇水池边,然后就被吞进去了。”
    “对,被吞进去了,”金未然眼神忽变,“不对,这假城主被魇水吞掉,为何我们还能记得?”
    “魇水只对活物起作用,死物丢进去没有用。”闻人无忧接话,“谁知道,假城主化魔,早就不算活物了,魇水自然对他不起作用。”
    如此一来。
    三人齐声道:“那他岂不是还活着?”
    -
    秘境出口,两缕黑气竞相交错窜游,其中一缕瘦弱,俨然受了极重的伤势,尖叫道:“她如何敢!如何敢动此杀念!”
    “要不是你蠢笨如猪,大人天衣无缝的计划,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另一缕黑气口气鄙夷,听上去咬牙切齿,“蠢货!”
    仓央国主不爽了:“你我共用一副躯体,什么叫朕蠢笨如猪?难道你……”
    “别一口一个朕的,土货!”黑气相当不耐烦,“有这个当皇帝的空当,不如想想出去以后怎么办。原本想着进来以后用缚灵咒控制那些弟子,你却如此不成器!没了城主的躯壳,你我二人只剩这点魔灵,外面天罗地网的等着……”
    “怎么办?!”
    黑气还没说完,仓央国主就先哀嚎出声了,如果黑气有脸,现在铁定将白眼翻到天上去。
    “怎么办?”黑气咬牙,缠住正在哀嚎的仓央国主,将他甩出了秘境!
    “当然是这么办!”
    古书塔外,承载着新咒的灵蝶在城的上空不断盘旋,密集的军队严阵以待。仓央国主刚冒头的那一刻,喻卜眼尖立刻捕捉,大喊:“在那!别让他跑了!”
    仓央国主大惊!
    缚灵咒什么时候失效了?!
    他忘记了,秘境和境外的时间流通有差,在秘境里对峙的这一小段时间,拂荒城内,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天。
    房璃对沙盘所施的咒缓解了一部分,而灵蝶承载的咒语,在这三天内缓解了剩下的部分。
    仓央国主一年多的筹谋,短短三天之内,就已经被削弱了大半。
    而混战时刻,躲在背后的黑气趁机钻出来,无声无息地迅速消失在空气中。
    腹背受敌,仓央国主心知自己被卖,干脆一咬牙,朝着附近的住户一个猛子扎下去,拼出最后一丝魔力,试图再次动用缚灵咒!
    远处闪过一道白光。
    抱残剑诀轰然而至,摧枯拉朽般穿过街道,带起阵阵余波,毫不犹豫贯穿了仓央国主的魔气!
    气贯长虹。
    如果仓央国主有脸,此刻应当是十分震惊的。
    因为他认得这剑诀。
    仓央国灭,不止是因为他国从地界上的吞并蚕食。
    最致命的一击,是仓央国主为追求极权与邪魔苟通,被狴犴宫发现罪证,遂向神域申请,降下天劫。
    他说,本以为喜阳死在了那场大火中。
    那场大火,并非普通的走水,而是第一道雷劫所劈。仓央国主借邪魔之力逃生,从未想过,他那孱弱的女儿,竟也能够在天劫之下存活。
    他逃得及时,只受了一点小伤,原本可以直接前往通天域,不必借人身躯。
    可逃到半路,却杀出一个女人。
    他至今都记得那个女人的身影。
    一袭华袍,像刚从穷奢极欲的皇宫舞会走出,脖颈洁白,面容冷酷,握着一把泛寒光的剑,整个人有如
    九天落雪,散发着浓重的冷气。
    女人的长相十分具有迷惑性,可仓央国主半分也没有被迷惑到,因为从打上第一个照面开始,他就被强大的威压碾跪在地,膝盖当场粉碎。
    浑身剧烈颤抖,张嘴,半丝声音也发不出。
    女人说,她是狴犴宫宫主,徐轻雪。
    此刻。
    仓央国主感受着体内燃烧的熟悉的剑诀,不敢置信地抬起头,视野中映出男人沉立的身影,和那一夜清泠的女人重叠,嗓音喑哑:
    “你,你……”
    根本不是什么位卑力弱的区区使者。
    徐名晟抬脚,跨了一步。
    移形换影,仿佛穿过不存在的空间,瞬息间,骨节分明的手已经掐住魔气。
    “你……不是……”
    话还没说完,地上“嘭”地扔下一个麻袋,麻袋中钻出人头,苏明道嘴里咬着麻绳滚出来,支支吾吾,眼里满是恐惧和张惶。
    “……”
    仓央国主正要笑,就发现苏明道身上穿着锦缎做的私服,而并非那天赴宴穿的官服。
    而且看见他,苏明道忽然激动起来,满眼都是疯狂和哀求,眼神在他和徐名晟之间转来转去,想要说什么不言而喻。
    沉默。
    徐名晟在城主府前用过同样的招数,只要稍加思考,便不难明白——
    他被耍了。
    宴会上站出来背刺他的苏明道是假的,秘境中的徐名晟也是假的。
    真正的徐名晟早就在扮演完苏明道之后顺理成章地回到了狴犴宫的阵营,一直蛰伏到现在,只为了蒙蔽他的视线。
    而他错估了战力,一步错步步错,如同一个膨胀的雪球,早在不知不觉间,将他送上绝路。
    “是谁帮的你?”
    徐名晟攥着他,掌背青筋毕露,语气古井无波。
    但浑身溢出的冷气,毫无疑问彰显着这位宫主此刻的怒意。
    他的身后是狴犴宫的玄部军队,整座拂荒城的百姓都在关注这一场剿魔,但徐名晟的脑海里,只有一个身影。
    半跪在地,浑身血肉迸裂,眼神蒙着凌厉地血雾,伸着手,和魔头争抢人命。
    “你逃出皇宫之后尚未服下魔种,被我轰碎肉身,魂魄却金蝉脱壳,那个时候,是谁带走的你?”
    “是谁给你的魔种,给你指明拂荒城这条路?”
    一字一句,魔气中溢出声嘲笑,徐名晟冷眼看着,仓央国主的笑声陡然变调,尖声叫道:“是我自己!”
    “什么血脉,什么正统!天道不济,众生不容,我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靠我自己挣来的!”
    “是啊。”
    魔气一寸寸崩解,徐名晟的灵力如同龙卷风刃,将仓央国主凌迟,而他的嗓音始终冷静,“你今天一无所有的境地,都是你自己挣出来的。”
    仓央国主睁大眼睛。
    在徐名晟的身后,街边的百姓纷纷从家门走出,阳光在空气中寂然咆哮。
    他们看着假城主。
    一年多,他们崇拜他,信任他,将他奉为圭臬。
    他们相互给予了权力。
    聚合起来的目光宛若一张深渊巨口,吞掉了仓央国主最后的顽强。
    “我是你们的城主!”他在这种庞大的冷漠中大喊,似疯似狂,“我给你们吃给你们住,我给了你们这么好的城!刁民,还不快来救我?!”
    自然,无人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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