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意浓看着钟悬,黑眸里的疑惑更深,刨根究底地问:“你想说什么?来这里做什么?你和晏尔是什么关系?”
    “云间草舍的老板我认识,他怎么跟你说的?只要价格到位,他什么都能帮你做,对吧?他做的是捉鬼除凶卖符箓的生意,但如果客人隐瞒了太多事实,他们评估不了风险,那你被什么东西缠上,吞了撕了把命送了也是你自寻死路,谁都救不了你。”
    钟悬顿了顿,目光停在半空中的某个位置上,接着说,“但是有个人求我救你一命,他希望你不要再去招惹那些你应付不了的东西,只要你平安无事,他自己怎么样都可以。所以裴意浓,我劝你收手吧。”
    裴意浓死死地盯着他:“那个人是谁?”
    “你希望是谁?”钟悬反问他。
    “他还在对不对?”裴意浓追问,“他没有死,一直都还在——”
    钟悬打断说:“你去把那个护身符解了,就知道他在不在了。”
    裴意浓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晏尔,眉眼间有些许犹豫,却没有立即动作,质疑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没让你相信我,我是让你自己赌,你不是已经把你的命押上赌桌了么?”钟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底晃过一抹暗金色的光晕,仿佛收购灵魂的魔鬼,“那不如再赌一次,看看这一回能不能把你家的睡美人唤醒。”
    裴意浓看着他,眸光微微闪动,似乎做了番艰难的心理活动,开口说:“如果晏尔出事了,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钟悬双手揣兜,偏过头,一脸无谓地迎上他的视线,没有回话。
    裴意浓走近病床,摘下香囊,打开,把里面的符箓取了出来。
    符纸用力攥在手心里,他忽然抬头,不满地皱起眉:“什么睡美人,你乱叫什么?”
    钟悬这才笑了一声:“怪我干嘛,又不是我取的。”
    另一边。苍白的手指忽然抽搐一下,指节攥紧被单,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裴意浓顾不上和钟悬闲扯,屏息凝神地看着病床上的人。
    他的睫毛在颤抖,薄薄的眼皮之下眼球在滚动,几近于无的呼吸也逐渐变重,锁骨随着呼吸的频率微微起伏。
    在裴意浓紧张的注视下,晏尔睁开了眼睛。
    裴意浓浑身一震,呼吸都停滞了。
    晏尔朝他露出一个苍白的笑,有些畏光地眨了几下眼睛,想和他说点什么,可喉咙干涩得厉害,张嘴只发出几声闷咳。
    “先别说话了。”裴意浓搀扶他靠在枕头上,又去给他倒水喝,“你先适应一下,不要着急。”
    在他忙碌的时候,晏尔合住眼睛,将水杯送至唇边喝了几口,等到稍微能适应光线的时候,他偷偷睁开一只眼,隔着日光里四下飞舞的尘埃,看向钟悬。
    钟悬没有挪动过位置,仍靠窗站着,却不看他,浓黑的睫毛尖冷冷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晏尔眼里,钟悬是个脾气古怪但很厉害的人,像只变色龙一样擅长融入到各种不同的环境里。
    可此刻,他就站在阳光底下,身形轮廓却变得很淡很淡,仿佛不曾置身此地,如同一阵缥缈的云雾,随时可能被日光融化。
    他的视线停留得太久,被钟悬察觉,抬眸看了过来,轻声问:“怎么了?”
    晏尔朝他做口型:“谢、谢、你。”
    钟悬眉眼稍弯,回了一句无声的“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吗?钟悬心想。
    那团灰扑扑的聒噪魂魄消失了,融入到眼前这个名叫晏尔的人的身体里。
    明明是所有人都乐意见成的事,耳朵可以回家了,裴意浓不用再为了他哥搞出一些乱七八糟的事,而他也了结一项因果,甩掉了一根喋喋不休的小尾巴。
    钟悬不懂自己怎么会这么不高兴,像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人夺走了——
    但夺走的人本就是那样东西的失主,他的不高兴就显得尤其不讲道理,根本没有上前讨要的资格。
    钟悬侧过头,悄无声息地注视着晏尔。
    他在和裴意浓说话,睫毛乖乖合拢,眉头和鼻尖都皱着,应该是在向他抱怨他的身体如何虚弱无力哪哪都不舒服。
    还是很吵,可是眉目柔软,偷偷看过来时,那双杏眼在日光下前所未有般明亮,比做一只魂魄的时候生动漂亮得多。
    钟悬又不想上前讨要了。
    因为本来就是他想错了,耳朵不是怨气缠身的鬼怪游魂,不是做了亏心事被冤魂找上门来的无耻败类,更不是惨遭至亲陷害的倒霉苦主。
    他和钟悬完全不一样,有人在期盼他回家,回到他生来就属于那个花枝招展、阳光灿烂的人间。
    晏尔偷看了钟悬好几眼,想暗示他找个借口把陀螺一样忙个不停的裴意浓支出去,可不知道钟悬在想些什么,一脸心不在焉的,完全没有接收到他的意思。
    他只好拖着破烂嗓子自己行动,在裴意浓仔细盘问他身体的状况时点点头,沙哑道:“有。”
    裴意浓顿时如临大敌:“哪里痛?怎么不早说?”
    晏尔双手合十,仰着脑袋祈求他:“放我出院吧弄弄,我想回家,我真的不想继续住在精神病院里了。”
    “这里不是精神病院。”裴意浓对上他眼巴巴的目光,露出熟悉的无奈神情,答应了,“好吧,我去给你办出院手续,不过得先做个全身检查。”
    晏尔忙不迭点头,目送他离开了病房。
    他转头看向钟悬,笑着招呼他:“怎么还不过来,你认生啊?”
    “没有。”钟悬走过去。
    晏尔掀开被子,双腿挪到床边,突发奇想地要自己下床走两步。
    脚底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他扶着床沿缓缓起身,手刚离开病床,膝盖蓦然发软,身体不受控地向前倾。
    钟悬紧抓住他的手臂,好心地将他扶起来,只是语气里一点关怀体弱病人的意思都没有:“你还是让裴意浓给你弄个轮椅吧。”
    晏尔叹了口气,缩着腿坐回病床上,问他:“你知道我刚刚在做什么吗?”
    钟悬问:“做什么?给我磕头谢恩?”
    晏尔一脸不高兴地说:“我在控制自己不要手脚并用在地上爬。”
    钟悬挑了下眉:“你在怪我?又不是我让你爬的。”
    晏尔盯着他:“不是你害的难道是猫害的?”
    钟悬在床边坐下,事不关己一样回了句:“有可能。”
    “对了,还有一件事。”晏尔边说边向他挪近,头一歪,习惯性地倚靠在钟悬的肩上,像只忧郁的猫,嗓音又轻又沙,“我还是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去平临中学,我是不是在出事以前就失忆了?”
    “不知道。”钟悬偏了偏头,视线从他乌黑的发顶滑到半敞开的领口,又倏然移开。虽然没躲,语气却变得有些生硬,“晏尔同学,初次见面能不能有点边界感,你贴我这么近是想干什么?”
    “抱歉抱歉,我做猫的时候老爬你身上,都待习惯了。”晏尔反应过来,直起了身。
    “失忆的事先不急,”钟悬伸手,把他病号服最上面那颗纽扣重新扣好,告诉他,“你的魂魄还没有完全和身体融合,再过几天可能就想起来了。”
    晏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钟悬坐回去,隔着一段褶皱的被单,两个人在各自的呼吸声与心跳声里安静下来,沉默地望向窗外的山峦与绿野。
    “钟悬,”晏尔先开口说,“回家之后我可能得先做个复健,不能去找你了,给我留个你的联系方式吧。”
    钟悬却没有回答,他缓缓道:“这件事差不多已经了结,我们以后就不要再见了。”
    晏尔愣住了,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钟悬重复一遍他的问题,想了想,找了个理由,“你不是童子煞吗?本来就容易沾染邪祟,之前是迫不得已没有其他办法,现在既然没事了,还是离我远点比较好。”
    晏尔没听懂他的意思:“这和离你近点远点有什么关系?”
    钟悬偏头看他,浅棕色的瞳孔里沉淀着一点无奈,他玩笑般说道:“我不吉利啊。”
    他这样说自己,脸上却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晏尔不解地蹙起眉:“我不觉得你——”
    “别装了。”钟悬打断他,站起身问,“你相信我吗?”
    晏尔眨眨眼睛,抬起脸说:“相信啊。”
    “你不相信,我知道你一直都在防备我。”钟悬垂眼凝视他,主动拆穿,“耳朵,如果你真的相信我,就不会让我在今天才听你说起你的名字。你怕什么?怕我会害你?”
    没给晏尔解释的时间,下一秒,钟悬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手机晃了一下:“我出去接个电话。”
    晏尔只能点点头,看着他走出了病房。
    几分钟后,病房门重新打开。
    晏尔倏然抬头,迎向刺眼的日光,进来的人却是拿着一沓材料的裴意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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