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静得出奇,明明不对付的两人处于一室内,居然达成了某种神奇、诡异的默契。
    半个时辰后终于付好了药,血也止住了,夏衍重新找了亵衣给人换上,宋子期摸了脉搏,微松了口气。
    “我去弄药,等会喂给他喝,呛出来就灌,皇帝头风发作,今晚我得进趟宫,要是回来发现他没气了,你小子给我等着!”
    夏衍撩起邱茗耳边的碎发,听宋子期边骂边交代了一堆事项,不能翻身,不能压到伤口,不能着凉,诸如此类,时不时憋着坏怼人一两句。
    一盅茶的时间,宋子期骂够了,提药箱摔门而去,沙哑着嗓子吆喝,“常安!臭小子!别哭了!随我去煎药!”
    夏衍沉默着,抚过苍白的肌肤,每一次孱弱的呼气都令他的内疚与自责更重一分。
    药很快煎好,夏衍把小孩遣开,端过药汁,小心翼翼将昏迷的人抱起,靠放在肩头,邱茗闻到药味就皱眉头,偏头躲避。
    “听话,把药喝了。”
    夏衍哄道,舀起药放嘴边吹凉,喂了进去。
    不想一勺喝下,对方连咳带呛全吐了出来,夏衍没办法,给人扶正后又补了一勺,勉强咽下,结果第三勺又干呕吐了大半。
    夏衍叹了声,指尖婆娑干涩的唇瓣,毫无反应的人不知做了什么样的梦境。
    “恨我吗?只要你醒来,怎么恨我都行。”
    端起碗,苦涩的药汁充斥口中,他扶上邱茗的后脑,含住嘴唇,不讲道理地灌了下去。
    如同受了巨大的刺激,邱茗整个人弹了起来,被一把按下。冰冷的触感扰得夏衍如梦初醒。曾几何时,帐下暖梦,他叼着对方的嘴唇吻得如痴如醉,他喜欢邱茗的清冷,冷得与尘世间的一切格格不入,他多想带他走入阳光下,和他分享人间一切锦瑟繁华。
    可惜,花落无声,三分春色,半入流水,半入烟尘。
    纷杂的世间不仅有山川锦绣,还有攒动的人心。
    君王与臣子,社稷与江山。
    既往来事,终究是他一厢情愿。
    太热的火焰会融化冰块,亦会将对方推入深渊。
    夏衍无数次质问自己,手下惨死,邱茗涉案,会不会太过巧合?会不会是有人借行书院和太子的关系挑拨离间,渔翁得利?
    结果在一项项指向性极为明显的证据前,他依然被怒火冲昏了头脑。
    不是所有人能接受行书院的内卫,旁人更不是他一言两语便能说动改变心意。在人人自保的朝堂上,居心叵测、各派斗得你死我活的算计中,他那夜一言承诺,越想越是可笑。
    怀里人反抗了一阵后平静了下来,夏衍翻出厚棉被盖上,疲惫地靠在床头,窗外夜色沉寂。
    晚上,宋子期来过几回,检查无误后才离开,另一边颜纪桥说大理寺审人进行到一半,他得回去盯着。
    后半夜,守在床边的人忽然听见一阵窸窣的动静,回头看去,发现邱茗早把自己缩成了团,不断发出低沉的呻吟。
    “月落,怎么了?”
    如雪的脸颊荡起红霞,邱茗双眸抬起一条缝,眼底一片混沌,可能是看不清眼前人的样子,朦胧中竟颤抖地发出声。
    “冷……”
    冷?
    夏衍焦急地摸上额头,烫得吓人。
    他常年带兵,自然了解重伤后必经历发热,照理用烈酒擦拭全身即可。可一想,这人平时酒都不喝,家里哪里会藏酒?思索了下,奔出门喊来容风,容风不敢怠慢,跃上屋檐离去。
    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酒,夏衍解开人的衣衫,雪白的肌肤上有擦伤的痕迹,消毒后凝成片片血块。他心头揪起,沾湿手帕轻轻擦过身体,骨头膈人,比前几日见的更加消瘦。
    擦到胳膊的时候,犯了难,邱茗左手腕上缠了厚厚的绷带。夏衍犹豫了半晌,还是拆了下来。
    一圈两圈,最底层的绷带皱巴泛黄,解开最后一条,他看见了那只黑色妖异的蝴蝶,大展的翅膀,张扬着斑驳鬼魅的花纹,手腕内侧,一刀刀割腕留下的伤痕层层叠叠,最新的一道极深,隔了多肉仍翻出黑红的血痂。
    夏衍认得,应是自己第二次毒发那时割的。
    压抑的情绪瞬间决堤,心坠到了谷底,他跪在床边握住对方的发烫的手久久不起。
    “对不起……”
    充满了自责与悔恨,夏衍趴在床头脸深埋入胳膊。
    “月落,对不起……”
    他道歉了很多次,不知昏睡的人有没有听到,一只手搭过邱茗的肩膀,挽过头发,轻揽入怀,就像先前无数次那样,一遍又一遍拂过背脊。
    酒香裹满全身,邱茗呼吸逐渐平稳,可能是伤口刺痛,含糊呢喃着,“疼……”
    “不疼的……我抱着你呢,月落,不会疼的……”
    怎么不疼?割肉剔血,被活生生拖了几十米。
    若不是自己,若自己在李公公查人前阻止,若自己能多信他几分,若自己早点意识到中毒已深,别让他做傻事,是不是他也不会遭此横祸?
    明明只三日未见,却恍如隔世。
    疼吗?
    疼啊,他的心要疼死了。
    天气转暖,戕乌阿松心情颇好,绕绿荫的枝头飞了好几圈,时不时衔来漂亮的石子或亮闪闪的琉璃珠,也不知是上京哪位姑娘家掉的。呱呱叫得开心,停在主人手边炫耀自己的收藏,可夏衍愁眉不展没理它。
    阿松歪脑袋咕咕了两声,黑葡萄样的眼睛担心地望向屋内。
    邱茗睡了整整三天,他失血太多,短时间内很难养回来。宋子期从太医署带了药,灌下去几副后稍有了起色。
    第四日清晨,邱茗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熟悉的床帐,熟悉的檀香,屈动手指,喘了两口气,确定了自己暂时没下地狱。
    刚想动身,突然感觉胸口压着什么,余光瞥去,夏衍躺在身边,眼下乌青,面容有些憔悴,很快意识到压在自己胸前的是什么,拧着眉毛闭上眼,用力推开人的胳膊。
    夏衍被惊醒了,怔了片刻后立马起身。
    “月落?你醒了?”
    “你来干什么?”邱茗冷冷道。
    “我……”夏衍语塞,顿了顿,“我看看你的伤。”
    刚伸出手被一巴掌扇了回来。
    “别碰我!嘶……”
    邱茗动作太大扯到了伤口,低吟了一声捂住脖子,夏衍当即收手。
    “好,我不碰,你别乱动,我去喊宋子期。”
    听人醒了,宋子期顶着熬了几宿的黑眼圈跌跌撞撞进屋,薅着人的胳膊探了好几次才板着脸说:“还是你命大,阎王来了都不想收,闹够了就睡觉,再让我找不见人,小心以后入土了不给你烧钱!”
    “我要钱干什么……”
    “少说话!”宋子期想打人没舍得,一掌拍到常安脑袋上,“那我把你的香都扔了!一个也别想带走!”
    邱茗不吭声,他眼前发黑,敷衍着应了句后又闭上了眼。
    宋子期好生“教训”了人一番后转身离开,路过屋门口,对矗在房檐下的人吹胡子瞪眼。
    “他没事了,得养着。”
    “几日能好?”
    “我哪说的好?三天?半年?一辈子?”宋子期直翻白眼。
    “我能照顾他,”夏衍不知该说什么,“我和他道歉……”
    “道歉有用要你做什么!”
    尽管知道夏衍带大理寺少卿去救人,很好规避了行书院和东宫的矛盾,日后也不怕闹到皇帝耳边,但想到小师弟病恹恹的时候被强押入狱,又逢小人使诈,折腾个半死,一肚子火全撒到了夏衍身上。
    “剩下的老子管不了了!你自己看着办!少根头发,小心我扎死你!”
    第55章
    夏衍赖在邱茗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屋里的人不想见他,他索性抱剑杵屋外。年过了个把月,内卫府屋门前莫名多了个玄铁色的门神。
    近日雨下得大, 天阴得跟夜晚无异, 屋檐下站个人碍事,常安进去一次朝夏衍置气一次, 眼睛翻得跟鱼肚子一样, 和他师父简直如出一辙。
    “小小年纪生气, 老得快。”
    “再老也没你老,你全家都老!”常安气鼓鼓地端药进进出出,包子大的脸不停嘟囔, “黑煤球,大鹏精, 小气鬼,大冰窖子……”
    “你家少君才是大冰窖子。”
    “住口!不许说少君!”
    “我哪里说他了……”
    “都是你天天赖我家, 惹少君不高兴。”
    夏衍面颊抽搐,目光移向旁处,“大人的事, 小孩别管……”
    “哼!黑煤球送几根萝卜须就了不起了!”
    可话刚出口小孩就后悔了, 闭上嘴走进屋。因为从师父拎着两根萝卜须直勾勾的眼神中,常安推测这药草肯定不便宜。
    夏衍倒希望进屋照看,有好几回, 常安端进去的粥原封不动端出来,更有夜里, 点燃的烛光亮起又熄灭,反反复复直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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