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将军其人,为人孤傲耿直,不喜交际逢迎,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那派的。
    江祎与之年少相识,君臣一世,早摸透了此人秉性,才不信请安的鬼话:
    “传!”
    内侍匆匆屏退侍从去请人,少顷,安芷趋步入见。
    这是江祎退位迁居行宫一年来,首次见仍在职的外臣。
    安芷入殿正欲撩袍见礼,江祎急不可耐地打断:“免,有话直言。”
    “是。”
    安芷毫无啰嗦,近前递上一摞密信:
    “臣三日前收到的,之所以今日才呈送,是因臣派人查了寄信地,耽搁了时间。”
    江祎接过那一沓内容相同的密信,冷肃眸光盯着上面简短的“安好,勿念”字样,气得指尖乱颤:
    “这混不吝的!还有你,别卖关子,查的结果呢!”
    “信共十封,发自东南西北十个州府,同日抵京。太女殿下是要臣查无可查。”
    闻声,江祎沉重地喘息半晌,显然气得不轻。
    她阖眸定神良久,才有气无力地叹道:
    “这孩子,年岁渐增,心思愈发多,偏不见懂事。此事可曾知会皇帝?”
    “臣未得您谕令,怎敢擅专?”
    安芷拱手浅笑着,回望太后一眼。
    “罢了。她舍近求远传信你,是有意绕开皇帝,不必说。”
    江祎摆手赶人走:“朕累了。她不想回就不回,你有个分寸,退下。”
    安芷应声离了殿,待行至宫门,却见拴马桩前空空如也。
    她的宝贝战马,不见了。
    “安将军留步!”
    她正要往守卫处问消息,可巧,墙角突然闪出个禁卫,朝她抱拳道:
    “您的马已好生送还府上了。陛下在五里外的怡园踏青,不知将军可愿伴驾?车马已备好。”
    “带路。”
    安芷睇人一眼,虽应了,语气却冷硬。
    她心道,这人话说得好听!陛下传召,她还能甩脸子咋滴?
    不过话说回来,皇帝江颂祺与江晚璃这行事自专的太女,在行止上各有各的“不拘小节”:
    派亲随跑来江祎行宫外截人,这不明摆着告诉朝臣,陛下在监视太后嘛!
    京中平和表象下永远涌着暗流,置身其中的人倒也习惯了,求权求富,总要担风险。
    但事有例外,有些道理换了地方就得另当别论。
    诸如地处东北边陲的渤海都护府官员,俸禄不高环境苦,可差事一点不轻松,因萧岭在其治下,官吏每日神经紧绷,人都要疯了。
    这不,府试将至,早已上报的考生名册,突然被提学官打了回来,划掉了一位考生的资格。
    捏着被退回的文书,都护怅然苦叹:
    “如今朝堂上官真是草木皆兵,天下同姓人多得是,都这般一刀切,公允岂非成了摆设。”
    “您慎言。您治下特殊,有些事睁只眼闭一只眼,好些。”
    身侧长史眉心紧锁,忙郑重提点,生怕主官祸从口出,害她吃了挂落。
    “我等只有从命的份儿,可怜一个好苗子…照单执行罢。”
    “是。”
    是以,五日后,风尘仆仆从各县赶来的学子入衙报到时,皆遭到了严密盘查。
    林烟湄是江晚璃陪着来的。
    行至府外长街,江晚璃卸下林烟湄的行囊背在身上:
    “路引和文书带好,我在此等你。”
    “我会很快的。”
    林烟湄兴冲冲奔去了府衙。
    一只嗡嗡的蜜蜂飞过江晚璃眼前,落进了一旁的海棠花树。
    江晚璃忽觉,刚才跑远的林烟湄,与这觅得芳丛的蜜蜂颇为相似,皆因寻见施展拳脚的机会、得偿所愿而开怀。
    她目送瘦小的背影迈上府衙外高耸的石阶,有俩官差拦住人查看文书,林烟湄和衙役断断续续聊着,不多时,竟懊丧地垂着头折返了。
    回来的步调沉重缓慢,再没了之前的意气风发。
    江晚璃觉得不对劲,急忙迎了上去:“忘带什么了?”
    林烟湄顿住脚,杵在原地光摇头不吭声,目光呆滞,还空洞洞的。
    “说话,怎没让你进去?”
    她越哑着,江晚璃越心急,旁的学子都放进去了,怎会单赶了林烟湄?
    “别问了。”
    林烟湄忽而撒丫子跑远了。
    “诶?”
    江晚璃如何也料不到她会有此反应,她体力不济,想追又追不上,只能尽力快走,盯牢林烟湄的背影。
    如此跟了小半刻,已跑到城门的林烟湄因脱力不得不停了下来。
    江晚璃紧赶慢赶,追上人时气喘吁吁的,为防林烟湄再撒疯,赶紧捏住了她的袖口:
    “到底何故?不说如何解决?”
    不问不打紧。
    她这一问,喘着粗气的林烟湄毫无预兆的,一下扑进她怀里呜咽了起来,抽着鼻子半晌说不出话,瞧着委屈极了。
    莫名的抽噎打了江晚璃一个措手不及,她如木头般愣在原地,由着林烟湄倚靠、发泄。
    良久,哭够的林烟湄移开脑袋,抬袖抹了泪,想起江晚璃还背着她的包袱,扬手就要取回:
    “也好,我们不用浪费银钱了,启程回家!”
    “慢着,话说清楚。”
    江晚璃捂着包不肯给,拉她坐去了路边:“怎就要回家了?”
    “衙役说我没资格应考。”
    林烟湄已强迫自己接纳了这个结果,此刻有种反常的平静:
    “我问缘故,他欲言又止,手指却点了点我的来路和‘林’字。萧岭来的林姓人,朝廷不信也合理。”
    听得缘由,江晚璃的眉心越蹙越紧,起先有意外和恼火,后来…
    演变成了无言以对。
    林烟湄能拿到路引和公文,就说明此地州府没想为难人;
    可衙役还是赶走了人,便表明真正对陛下赦令阳奉阴违的,是此地官员不敢违逆的上司。
    都护府学政的上官…
    只能是京城礼部。
    一场因储位争夺生发的血案,时隔三十载后,仍化作一记重拳,砸在了边陲苦寒小镇走出的无辜孤女身上,江晚璃忽感无力。
    京官借维护统治安稳之由,帮陛下规避风险无可厚非;
    可陛下九成九不会知晓,她治下有个一心向学的贫寒学子,被迫屈服于皇权绝对威严下,断了翻身的可能。
    江晚璃看了眼天色,扶光西坠,再有一个时辰天就黑了,她轻扶住林烟湄仍在发颤的肩,柔声提议:
    “今日无法赶路了,先找家客栈,是走是留明日再议?”
    “我不想呆在这。”
    林烟湄瓮声瓮气地嘀咕。
    从今以后,州府就是她的伤心地了!
    “耍孩子脾气?”
    江晚璃眸光一转,俯身贴着她的耳畔:“若我有办法转圜呢?不问清缘由就放弃,你甘心?”
    “…嗯?”
    果不出她所料,林烟湄是舍不得机会的,听见这话立马抬起水汪汪的杏眼盯着她瞧。
    “答应住店,我就告诉你。”
    江晚璃卖了个官司,故意不等她,先回城里去了。
    “…咚咚咚,阿姊慢些走!”
    片刻后,身后追来了急促的脚步。
    趁着小鬼没追上,江晚璃偷摸挑了挑眉,把人拐入客栈,才吐露算盘。
    其实,她大可书信一封,强令州府纳林烟湄应考,但这样容易暴露她的行踪,恐也要影响林烟湄日后的名声,事后若江祎得知原委,她也不好向老娘交代,不妥。
    转天,府衙外长街围拢了好些百姓,议论纷纷。
    举着木牌的林烟湄站在人群中,说是要与府衙讨个禁止应考的因由。
    江晚璃也没闲着,雇人代写了好些伸冤纸,让乞儿们洒遍城中。
    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反向应用亦可。
    调动百姓为官府施压,总比林烟湄单打独斗好些。
    她二人天一亮就行动了,城内多学子,得知林烟湄的遭遇颇有些义愤填膺,未至晌午就有大批文人跑去了府衙外帮着造势评理。
    躲在暗处的江晚璃瞧见这阵仗,心知计划将成。
    果不其然,也就闹了一刻,衙役倾巢而出,驱散了百姓,却要抓林烟湄这“罪魁祸首”。
    林烟湄早有准备,坦然跟人走了。
    此结果是江晚璃预料中的,激化矛盾才能引起更深层的重视。
    是夜,昏黑州狱中忽而亮起火把,一文质彬彬的中年妇人提着油灯站在了林烟湄的牢门前:
    “你就是闹事的小娘子?”
    窝草堆里的林烟湄回眸打量她须臾,便起身叉手一礼:
    “是。晚生见过上官。”
    来人稍觑了眸,暗道林烟湄有些眼色:“本府乔装一番,竟是多此一举。”
    她挥袖命人开了锁,又道:
    “你机灵聪慧,世间能出头的行当百余种,何必执迷仕途?出去吧,换条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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