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有烈酒吗?要最浓最有劲的。”
    “有!小店烧酒烈得狠!小娘子买给谁吃?来闻闻咱家镇店的三十年老烧?”
    楚岚起身欲结账时,大堂处传来一阵交谈,因听闻有女娘专程上门讨烈酒,食客们纷纷好奇瞧去。
    她也不例外。
    “不闻了,来一坛。”
    小二讶异不已:“多少?一坛?那能放倒七八口人,可得悠着点喝啊!”
    “啪。”
    一串铜板砸上柜台,小姑娘敷衍点点头,着急催促:“快些。”
    “得嘞,客官拿好哈。”
    楚岚眯缝着眼瞄向那背影,忽而伸手扒拉乐华:
    “你瞅瞅,那抱酒坛子的像不像湄娘?我瞧不清楚。”
    “哪里?”
    乐华茫然四顾:“不至于罢?她一杯倒,怎会馋酒?寸娘子也不会轻易放她出门…等下…追!”
    竹筷骨碌碌滚落地上,俩人来不及捡,丢下银钱急吼吼追上了街。
    正值晚市时辰,街上人流熙攘,老老少少的衣料色彩又单调雷同,找人很困难。
    乐华逡巡过长街,急中生智:“找酒坛子。”
    “好。”
    楚岚与她兵分两路搜罗,大抵半刻后,又折返酒馆外碰头,面面相觑摇起了脑袋。
    一无所获。
    “先禀姑娘知悉?”楚岚斟酌提议。
    乐华不太赞同:“若看走眼,徒增烦忧罢?”
    “看见谁了?”
    一道清泠嗓音猝不及防从乐华后脑勺传来,惊得她头皮麻酥酥,转瞬回身抱拳:“没、没谁。”
    她心中暗诽,小祖宗几时不声不响出了马车?站对面的楚岚也不提醒!
    江晚璃低哂一声,抬手指向酒馆:“从这儿出去的?跟丢了?”
    “呃,不确定是不是…”乐华尴尬应道。
    洞悉下属的局促,江晚璃顷刻了然,方才这俩人慌张穿插于人群乱找,定是在寻林烟湄无疑。
    她打量飘摇的烧酒店幌时,浓重酒气霸道地涌入鼻腔,有些呛人。
    此等烈酒,当真适合饮下肚?
    江晚璃眉心紧锁,默然观望过连通四方的主街后,拔腿就走。
    “姑娘?”
    俩人迷惘尾随:“找遍了,没有。”
    “远些跟着。”江晚璃拂袖赶人。
    情绪不佳的小鬼都想借酒浇愁了,哪可能选人多的地方?眼下,指不定躲哪个死胡同的老树根下偷灌大肚去了!
    如是想着,江晚璃专挑紧挨长街的偏僻小巷寻觅,查访三五巷口无果后,脑中忽而灵光一闪,忙调转方向,闷头捯饬起腿来。
    半刻后,她置身一片红枫掩映的木门外,借朦胧月色望进门缝——
    捕捉到一个将自己团成球,靠老槐树下咕咚咕咚喝闷酒的小鬼。
    院内各色花卉虽已开败,但干枯枝条茂密连片,想来,她们走后,邻居阿婆有悉心照料小院的花草。
    此景过眼,江晚璃担忧高悬的心放下一半,另一半,气得突突突乱蹦。
    某人高举的酒坛比脑袋瓜还大两圈!再喝会傻。
    “咚、咚…嘿!”
    她杵门外纠结如何上前拦阻之际,身后隐约传来拐杖触地和虚唤人的气音。江晚璃疑惑回眸,意外撞见了曾有几面之缘的邻家阿婆,遂紧走几步过去:
    “您开的这间院门?”
    阿婆摆手,指着小院,小心翼翼地寒暄:
    “你们走后,我没上过锁。刚刚听到响动,出来瞅瞅。你们,闹别扭啦?”
    江晚璃语塞,当下俩人的处境,是小鬼刻意躲她,算别扭么?
    “愣啥?来都来了,去哄哄。”
    阿婆似过来人般笑笑,伸手推她的腰:“俩人喝闷酒,十对分八对儿;俩人分一坛,你一口我一口,啥坎都能过。”
    “…哎呀…”
    江晚璃未及反应,单薄的身板已被老人蛮力推进了门。
    踉跄时还被门槛绊了。
    她仓促理顺衣裙,生怕小鬼瞧见她的窘迫模样。
    然而,现实与她构想的,天差地别。
    林烟湄丝毫没留意门前响动,灌酒姿势照旧,整张面颊皆能反射月光,下颌处尤其闪亮。
    是泪,还是酒?
    江晚璃无暇揣测,疾步冲过去抢那沉甸甸的酒坛:“不喝了,松手。”
    刺鼻的酒糟味转瞬将她淹没,只消闻闻,已觉上头,她是断然不敢再陪小鬼共饮的。
    “走开。”
    早断片的林烟湄眸光涣散,约莫不认人了。
    醉酒后手上有股子牛劲,硬攥着酒坛不放,争抢时险些把江晚璃拽倒。
    坛中酒咣当着,撒了江晚璃一身。
    喝傻的林烟湄只管张大嘴巴,接流泻的酒:“咳…阿嚏…咳咳!”
    酒水三分灌鼻,三分下肚,剩下的都喂了土地公。
    瞧着邋里邋遢,萎靡又颓废。
    江晚璃见她呛着,本想俯身给人拍背,哪知这娃警惕心还挺强,不知何时在腰间别了匕首,待江晚璃近身时,她毫无预兆地拔出来唬人,差点就把江晚璃捅了。
    吓得江晚璃跌坐在地,怔忡缓息良久。
    其间,小鬼依旧无动于衷,浑浊的泪眼里毫无情绪。
    她只好承认了林烟湄醉到认不出她的事实,无奈起身喊来侍从:“背走。”
    “背去哪?”
    乐华为难地拿余光瞟向小院的房顶,与江晚璃咬耳朵:“有人守着呢。”
    江晚璃冷哼一声,故意挑高嗓门:“背回客栈,找郎中!”
    光知道盯人却不拦阻小鬼胡闹,这样的随从也好、家人也罢,哪个也不称职!
    月落,日升。
    晨光照进帷幔,乌瑞将清粥端来客房,顺带提醒江晚璃:“街对面的尾巴还在。”
    “随便她们。”
    江晚璃接过粥碗,舀一勺金黄的小米汤吹凉:
    “只一点,不准她们进来捣乱。退下吧,湄儿醒后需安静,都别进来。”
    “是。”
    乌瑞拱手告退,门开合声响起,林烟湄余红未消的耳廓动了动,随即喉间传出倦懒的嘤咛。
    “醒醒?”江晚璃柔声唤她。
    “唔…”
    肿若核桃的杏眼扒开一条缝,入目的,是满眼翠绿。
    绿?
    深秋哪来的绿?
    “蹭!”的一下,林烟湄捂着糨糊般昏沉的头,惊座而起,满面忧惧地环顾陌生的四面床帷,就差开口问一句“把她卖哪来了”。
    “这儿呢。”
    江晚璃怕她稀里糊涂吓个好歹,忙撩开帷幔,露出恬然笑靥:“可认得我了?”
    话音未落,她眼前惊悚未散的蔫巴小脸上,五官突兀挤作一团,半是狐疑半是不可思议地盯着她,嘴角突突乱抖。
    江晚璃忙把汤勺怼过去:“可莫哭了,你昨晚哭闹整夜,我吃不消,喝粥。”
    “唔…”
    金黄的米汤随勺倾斜,小鬼的嘴角亦然,导致那粥水连成线,一缕缕都顺下巴洒床上了。
    本该张嘴的林烟湄选择了咧嘴哭…
    还无所顾忌地飞扑向江晚璃,连人带粥碗,全圈于臂弯里抱紧,打颤的齿间含混哽咽着:
    “呜呜…是梦吗?你没走?你怎么会…没、没走?呜…”
    突兀的相拥不在江晚璃的预料之内,肩头的湿漉与胸口热乎乎的粘腻更令她无措,以至于她挣扎开口时,完全答非所问:
    “湄儿先松松胳膊,我的手…泡粥碗里了…”
    抽噎声倏地止住。
    林烟湄讷讷收手,吸溜了下鼻子。
    她确信置身现实,眼前的江晚璃不是假的。因为实在太丢脸了,梦里的相逢绝不会如此尴尬!
    那岂不是…
    江晚璃亲眼见证了她昨晚买醉的蠢样儿?
    思及此,趁江晚璃拾掇脏衣服的间隙,她开始悄无声息地四下打量,最后,目光定格于大门,毫不犹豫地下床冲了过去。
    她得走,得躲躲,消化下丢人现眼的羞臊。
    “做什么去?”
    临门一脚之际,林烟湄的后衣领突然被拽住。
    江晚璃揪着她的衣服,脑袋自她身后探过来,凤眸炯炯审视她良久,方慢条斯理启齿:
    “我今日不能放你走,衣服被你弄脏了,只有寝衣可换。而你穿的,正是我唯一的寝衣。所以,只好委屈你躺床上,待晚些成衣铺开门,再买新衣。现下,先把衣裳脱给我?”
    说着,江晚璃的指尖已摸索着勾住了腰带。
    林烟湄慌乱的睫毛频闪:“等等…这件也、也脏了,哭太狠沾染了涕泪。”
    她自问,眼下无力承受江晚璃帮她宽衣解带的场面。这急中生智编的借口,能让洁癖心重的江晚璃放弃打寝衣的主意罢。
    孰料,江晚璃沉吟须臾,忽而牵着她的手,把她拉向床头,语气很是惋惜:
    “都脏了呀…那,我们只好一起在床上挤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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