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少女撑着扫帚,招手示意大家把耳朵递进些:
    “偷偷说,我听闻外头百姓都在传,南疆早乱了,今年蜀州的贡品一直没送到,商队都没来呢。”
    “啊?宸王不是…”
    “交头接耳都在作甚!”
    “…姑姑。”
    由远及近的怒斥过耳,人堆哗啦啦散开,老实垂头站作一排。
    年老宫人撑着伞站定她们身前,气恼警告:“动作麻利些!现在宫门外拴马桩系满了缰绳,进宫的外官众多,今儿你们的差事若敢有疏漏,必得从重发落,没人能救!”
    “是,姑姑息怒。”
    闻听情势,姑娘们忙甩开胳膊,各自占块宫道清扫开。
    约莫小半刻后,东面长路间响起哒哒的回声,几十宫人引着宽大舆车缓缓驶向禁庭中轴。
    沿途杂役速往墙边避让,待舆车走远,才敢小声嘀咕:
    “十五朝议不就是走过场,怎还惊动殿下了?”
    “是啊,殿下甚少参与场面事,难不成今天有要务?”
    …
    “老奴恭迎殿下。”
    行至主殿泰和殿广场,江晚璃还没下车,御前嬷嬷已候在车侧相迎。
    车内的江晚璃本在认真整理积攒三个月的南传书信,可当这熟悉嗓音传来,她狐疑蹙眉,紧走两步出来盘问:
    “长姐急召吾来此,是为何事?怎还劳动嬷嬷大雨天在外等?”
    “陛下病了。”
    嬷嬷表情有点不自在,从身侧婢女手中取一份奏本,弯腰递了来:
    “殿下,陛下口谕,命您代理朝议,今日议程昨夜陛下已审定过,都在此折上,供您参详。”
    “病?”
    江晚璃更意外了,随手捏过奏本,却无暇观瞧,只提裙急切迈上台阶,一路走一路问:
    “缘何病了?好生突然,长姐身体素来康健,传御医没有?”
    “老奴三言两语说不清,御医在的,散朝后您去看看罢。”
    那人完成传话任务,叉手一礼,匆匆告了退。
    徒留孤零零的江晚璃,怔在殿前纳闷许久。
    江颂祺把持朝政密不透风的,林烟湄南下的三个月来,她踏不出东宫半步,形同软禁…这是多大的变故,会让戒心深重的陛下甘愿做甩手掌柜,不管朝政了?
    晃神之际,一朱袍臣子趋步近前:“殿下,时辰不早了。”
    江晚璃转眸瞧去,呵,还是个熟人:“你怎在此?”
    “臣现供职凤阁,任通事舍人,负责朝会通传之务。”言婳审慎退后半步,谨小慎微道。
    江晚璃心道,这是改攀高枝后平步青云了。
    她转念一想,此人既是天子近臣,兴许知晓些隐晦?于是,她露出些笑模样,温声问:
    “你昨夜可曾陪侍陛下?”
    言婳答:“是,臣昨夜恰好当值。”
    “哦?那陛下是今晨突然不适的?”
    江晚璃垂眼审视身前人,只见那睫毛颤得好似一只扑棱蛾子。
    “臣…臣不,不清楚。”言婳转瞬成了口吃,磕磕巴巴转换话题:“百官候着朝会,您先入殿?”
    “呵…”
    江晚璃低哂出声。
    一个两个三缄其口,果然有猫腻。
    她望向空荡的大殿,凤眸一凛,索性撇掉手中奏本,拂袖快步走了进去。朝会章程早定,自有臣子操持流程,她这临时被架上来的糊涂虫,安心看江颂祺准备的好戏就是。
    管陛下唱哪出呢!见招拆招。
    *
    寻常流程走了个大差不差,江晚璃算着时辰,该是快晌午了。
    【传定北大将军、朔方节度使楚筠觐见】
    她揉揉酸涩的腰刚想起身,孰料,言婳嗷一嗓子通传,令她愣在当场。
    楚筠回来了?
    北疆战事结束了?
    这么大的事,她半点风声没听到…这是…楚岚也反水了?
    不待她理顺思绪,身披重甲的楚筠已快步入殿,其后还跟着数名押解囚徒的兵士。
    江晚璃的视线直勾勾盯住了最后进门的第二个囚徒,满面惊讶无所遁形。
    “臣楚筠参见殿下,北疆平定,此军符交还朝廷;敌方主将查因受降,特押送来此。”
    有内侍接下兵符转交江晚璃,江晚璃没接,目光仍停留殿前:“楚卿,这末位囚徒,本宫怎瞧着眼熟?”
    “回殿下,她正是查因亲口供出的,里通外敌、挑唆敌方犯边的幕后主谋—仁寿郡主。臣女于受降仪式中侦破其伪装,自敌营将其缉拿。”
    “什么?!”
    一语落,满堂哗然,百官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肃静!”
    江晚璃冷呵一声,起身踱下台阶,掰起那囚徒的脸亲自查验过,眼底惊骇犹存:
    “月眠?你受了何人威胁教唆不成?身为皇亲宗室,给本宫一个信此荒唐行径的理由。”
    此刻,江晚璃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隐隐知晓江颂祺的“病”是怎么回事了。听罢楚筠一席话,她昔年未成形的揣测,也瞬间得到了印证。
    与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被朝中将领以叛臣身份押来朝会…换谁顶得住啊。
    江月眠把眼一闭,半声不吭。
    “是信不过本宫,要陛下亲审?”
    江晚璃见状,故意当着群臣的面如此问了声。
    轻松勾起朝臣对她们几位宗室亲疏远近关系的猜疑,免不了要影响陛下这位养女的公允名望。
    “哼!”
    气得江月眠愤然瞪她:“你个病秧子,仔细阴损不寿!”
    “放肆!”
    谩骂脱口,朝中有些老臣觉得有失体统,忙厉声谴责:“待罪之人,怎可罔顾君臣之礼!”
    “无妨。”
    江晚璃摆手轻笑:“郡主所言是事实。不过,郡主当下既无意吐露冤屈或是罪因,此事…依本宫之见,且交三法司审理,秉公处置,给天下个交待罢。”
    “臣等领旨!”
    说来也怪,江晚璃这话,意在试探朝臣。却不想,满朝上下无一人反驳,就这般容易地答允下来,没人跳出来喊一声【等陛下圣裁】。
    这局势过于顺利…顺利到江晚璃怀疑这是场大梦。
    她得缓缓:“楚卿得胜还朝,大功一件,待吾禀过陛下,再论功行赏。若无旁的事,退朝。”
    “且慢。”
    江晚璃拔腿欲走,殿外突兀传来老成的拦阻,迫她错愕回身,往前迎了几步。
    “太后至—”
    当身着朝服的江祎现身殿前,内侍迟来的通传才脱口。
    很明显是故意为之。
    江晚璃眸中悄然添了惶惑,借端庄行礼的间隙,绞尽脑汁忖度起对方的来意:
    “儿恭迎母亲,您…”
    不待她问,江祎稍牵着她的衣袖,示意她重回丹陛上落座。朝臣一阵山呼拜贺后,太后方慢条斯理道:
    “朕退位数载,再不曾临朝。今日破例,乃因国朝迎来双喜,理应庆贺。”
    顿了顿,她悠然欣赏过朝臣五花八门的表情,这才吩咐:“传安芷。”
    “传大将军安芷—”
    次第通传中,悬臂瘸腿的安芷由一朱衣官员搀扶进殿,禀奏了南疆叛乱扫除的捷报。
    起初,江晚璃虽看到陪侍的是谢砚青,仍勉强压着疑惑耐心坐着听了几句,可当安芷谈及作乱的江湖势力尽数伏诛…她再按捺不住激动心绪,猝然起身问:
    “派出南下的官员,全平安归来否?”
    安芷犹豫须臾,抬眸看向了太后。
    江晚璃循着她的视线追了过去,可巧,太后也在看她。
    江祎默了默,忽而阖眸长叹:“双喜之后,亦有双忧。朕闻讯后,无法安坐行宫,故来此主持局面。旧日过失,皆朕之责,无怪后辈。安卿,尽管讲来。”
    一句话听得江晚璃云里雾里,母亲在闹什么?
    她隐约察觉到,今儿这场戏不仅超出了陛下的承受应对范围,也远超她的预想…
    “是。”
    安芷举了举残伤的胳膊:
    “臣这条右臂,是于清剿磐宫势力的战场上,被突然倒戈的蜀州都督宸亲王,亲手砍伤的。”
    朝堂又是一片哗然。
    安芷静候诧异的呼声平定,才又开口:
    “其后,臣无能遭其秘囚,日□□迫反水。臣假意投诚,与之做戏数月,方窥见其与磐宫合谋数年的隐晦,怎料宸王亦遭磐宫反叛,臣与之皆被押送滇南疆域外,成了外域藩国的筹码。”
    “臣仗着多年行伍锻打,勉强从毒物密布的丛林暗牢死里逃生,幸遇官兵接引,保下残命。宸王迄今仍在外藩之手,生死不详。外藩国主意欲何为,臣…尚且不知。”
    半个时辰内,南北两疆,宸王母女双双遭大将指控。此等尴尬局面,是大楚开国至今从未有过的。
    朝堂上安静到落针可闻,许多低阶官员没经历过此等诡谲场面,吓得连气儿都不敢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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