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付之一炬,也不觉得可惜。
    翠花真红低下头去,瞅瞅左边生气断绝的解裁春,再看看右侧死生存亡的漫才客。
    刻印在族群里的本能,警戒着它接下来作为的危险性。
    而它的性命,本来就是由这两人赋予,顶多是还给他们而已。何况他们也曾度过亲亲密密,唇不离腮的时光。
    十业大界神魔陨落,仙妖隐匿,如果不是项本峰峰主一己之念,留下了龙族后裔,人世间的龙早就在常年终年混战中被屠杀绝迹。
    遑论是能涅槃重生,再赋生机的凤凰。
    翠花真红是梧桐林里残存的唯一一颗凤凰蛋,在漫才客磅礴的灵能作用下,日复一日汲取无形间供给的灵力孵化,在解裁春爱意和宠爱下生长,侥幸偷来几年光阴。
    是时候该偿还了。
    翠花真红最后珍重、爱惜地环顾了一遭喜爱、讨厌、亲近、远离的家人们,闭上眼自我引燃。
    火焰沿着它小小的身躯,顺着二人手背,迅速爬上解裁春、漫才客胳臂,不到瞬息,扩散到他们全身。
    素来稳重得体的鹤嘉贤大惊,冲上去,就要扑火,现在就火化,未免为时过早。“漫才客那个油盐不进的死人,人是犟了点,脑子也不大好使,但还能再抢救一下的!”
    “你倒是说点优点吧。”贺归远抄起拐杖拦住她。
    人们常用禽兽畜生谴责谩骂争吵的对象,殊不知生灵有情,在弱肉强食的丛林滋生,余空无一物的大脑运转。而吃饱喝足的人类,多的是骨肉相残,背信弃义。
    “漫才客就不必担心了。他吉人自有天相。至于解裁春……”
    这只青鸾火凤到底还是太小,道行不足,自我了断,顶多只能做到一换一,而不能做到完全把走向黄泉路的人带回来。那就得轮到她出场了。
    即便那会使她口里嚷嚷的,为数不多的寿命,真的走到尽头。
    她老了,活够本。是该让年轻人们施展抱负,建功立业。
    贺归远吩咐弟子,负责为青鸾火凤这只小东西护法,自个把一干大医女们分批,轮流叫到隔间谈话。
    最后一位对话的对象,是鹤嘉贤。贺归远交托给她谷主之位,问她接还是不接。这一辈留驻谷中的弟子,她最看好她。
    强弩之末的身躯,引发连天咳嗽,贺归远抓紧时间嘱咐,“嘉贤,你长大了。接下来的路,得自己走了,没有人能替你做决定。即便是我也不行。”
    鹤嘉贤一甩裙摆,双膝跪地,两手上举,郑重地接过谷主象征的草木权杖。
    “我能相信你,对吗?”
    双膝跪地的大医女,听懂了长辈的未尽之言,两腮颤抖,双目酸涩。
    她应该支楞起来,做出成熟的大人样,让谷主放宽心,却禁不住在长辈慈祥的目光下,败下阵来,红着眼,趴在人膝头,掩饰五内无尽的辛酸。
    温热的眼泪滑落眼角,她双手握着老者薄皮瘦肉的手,声线颤抖,言犹哽咽,“弟子还没有适时成长,还盼着您多多教诲。”
    “傻孩子……”
    鹤嘉贤像当年把她抱出弃婴塔抚养那般,轻柔地拍着她的背。
    不管教养出的孩童长到多大,在她心中,照旧是那个懵懵懂懂,少不更事的孩子。
    她怎么放心把这些可怜的孩子丢下?
    准备就绪的贺归远,为解裁春逆天改命,使她不入轮回,灵魂逗留在世,只待来日,有新的玄妙之招,好重启她骤然截止的人生,与相爱之人再续前缘。
    而后,漫才客暗伤新创叠加,心神动荡,纵有凤凰火的加持,仍然一睡经年。
    造成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易陵君在此期间销声匿迹。
    收集好聘礼归来的宋宴,辞去宗主之位,自此弃剑,转为阵修。
    两位副宗主邀星、拾月执手,一同登位,双圣临朝,开启问道宗全盛时期,正式践行了前宗主宋宴三足鼎立的想望与预言。
    当丹霞峡、羡瑶台、绛阙,斗得不可开交,互相盼望对方出事,死哪家都成,尽早挪位腾资源,被忽视冷落的人世间,多了一些传言——
    有人效仿仙家灵能,给不通仙法的凡人开法源。
    妄图加入三教九流,用匠造之力,代代相传,引以为传承。
    此话一出,传到距离人间世最近的丹霞峡耳里,要妄自尊大的修士们笑掉大牙。
    蚂蚁妄想扳倒大象,藤蔓还想超过大树。不过尔尔,黄口小儿,心比天高,不自量力。
    谁知,不出十年,竟真有一位凡人,以一己之力,登上丹霞峡,叩响草泽谷大门。
    她自称孟寻,是位缝尸匠。心有亏欠,自来还债。
    已继任谷主的鹤嘉贤,做主放她进来,给沉睡在冰床上的女尸缝补。
    察觉到本来七零八落的肉身健全,长久以来无意识灌输到妻子身体,给她残缺的身子补全的灵力中断、回拢,整合者,在主人筋脉流淌,亟待唤醒。
    同年,贺归远逝世,一招请君入瓮,用葬礼引来多年不见的妹妹易陵君。
    继任的草泽谷谷主鹤嘉贤,代为转达她的遗言——
    昔日,她用毕生功德封印恭辞岸,她大限将至,恐怕假以时日,对方必然冲破封印,再掀风波。
    “谷主要我问前辈一句,你可愿继承她的衣钵,用您的性命再次将他封存。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死生之隙苦苦煎熬?”
    “商人最讲究利益,我完成了她图谋的,那我能得到什么?”易陵君克制着自己不去观望灵堂,讲起话来,阴阳怪气。
    鹤嘉贤却丝毫不担心。
    易陵君今日站在她面前,就间接表明了对方的决定。
    她侧身,露出身后的棺椁。“得到您的亲人。晚辈会遵循她的遗言,在您逝世之后,给您两姐妹同葬。”
    算计。易陵君恨恨咬牙。
    给予他人仁慈恩德,唯独对她锱铢必较。
    而她,居然会对这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企划心动。
    荒天下之大谬,而她还当真践行。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有修士从一座不知何时出现的山谷里,挖掘出一封造价不菲的契书。其用心之至,聚集心血所成,居然未曾使用,想必是途中出了什么差漏。
    反叫他捡了一个大漏。
    捡到契书的修士,擅自更改其中通路,为己所用,命名为血契。后来作为道侣间验证忠贞,同生共死的契约施用。
    没有人知晓,它原本的名字唤作灵犀。寄予着制作者美好的向往,可惜在落实前就破灭。
    佶屈聱牙的古籍翻了一篇又一篇,讳莫如深的阵法刻写一遍又一遍。转道行走人世
    的阵修,见识了奇山秀水,大好风光,为崭新的伟业搭进毕生累积的钱财。
    阵修确乎是个烧钱的行当,没有宗门大派作底蕴支撑,纵有流转台中转,照样寸步难行。
    全部家当搭进去,也没能听出个响。
    抚今追昔,金银珠玉不珍惜,流沙般弃置,而今两袖空空,囊橐萧然。
    宋宴徒步走到蓄水寨,传来了漫才客苏醒的消息。
    他摇头失笑,心里浮现出新的希冀。漫才客醒了,那离他心心念念的人苏醒,想必不会太远。他当用全新的面貌与她相见。
    就让旧的过往,全数舍弃,用新的名头、身份,一期一会。
    他给自己取了字,晏几,是文人墨客酷爱的玩弄文字的把戏。
    宴与晏,宝盖头上下移动的区别。
    曾经他叫明镜宗主的寄望、问道宗的责任压得喘不过气,遮盖住视野。今日就掀一掀这遮天屋檐,叫灿烂的金乌升起,照亮天空海阔,才好领略一下大好河山的壮丽。
    晏几,似是而非的烟景。
    肖想钦慕对象苏醒之日,呼唤漫才客时,能犹若呼唤他名。
    然后终有一日,他抬头上望,佳人已归。
    她回来了,但是……似乎前尘尽忘。
    应该排除似乎二字。
    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各自用全新的身份、面目相遇。
    宋晏几激动万分,要哭不哭地去扑在摊子前停留的脚,被解裁春身侧的青年阻挠,一脚踹翻。
    咦,现在的小年轻都目无尊长,横行无忌,一点都不给人留面子。
    奔腾不息的江水迎送远舟,波属云委的青山见证几多渡客。解裁春与费清明抵达问道宗,二人分道扬镳。
    费清明依照真叙诗施加的真言,在避魔结界内侧插进一面旗帜。昔日呼其峰峰主辜嘉怡刻下的护山大阵出现一处缺漏,渐渐悄无声息地蚕食整个阵法。
    双手被缚的真叙诗,大摇大摆地迈进阻绝不请自来的外来修士的大阵。心知阵法已然开始失效。
    这下,没了辜嘉怡,又有谁会来做白工,给这个破损的阵法补救?
    晌午一过,漫才客顾全大局,和羡瑶台使者出发,赴死的路途恰巧经过解裁春歇脚的水榭亭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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