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出现在病房门口时浑身是汗,盛嘉泽见到他们都咂舌,感慨道:“年轻人身体素质就是好。”
    盛遇没空闲扯,透过门玻璃往里看了一眼,看见祖母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发呆。
    他连忙把盛嘉泽拽到楼道,喘了口气,问:“具体什么情况?”
    盛嘉泽朝他一摊手。
    “就是不认识人,谁都不认识,盛董事长刚刚来了一趟,被她瞪走了。医生说是逆行性失忆,可能会随着后遗症的减退而恢复,但这个过程要花多久,谁都说不清。”
    盛遇:“那她现在记得多少?”
    盛嘉泽又一摊手,“记得自己25岁,感觉我们都是人贩子,说她跟一个姓盛的结婚了还不乐意。”
    盛遇:“……”
    脑出血给祖母留下了严重的认知障碍,她不仅不认得人,今天发生的事,明天就忘,哪怕盛家人在她面前刷了几百遍脸,隔天再来,她还觉得这些人殷勤得莫名其妙,指不定盯上了她哪个器官。
    同时她的情绪也不稳定,为免刺激到他,医生建议家人进去看望前都换一身装束。
    ——套个白大褂,骗她自己是医护人员。
    vip病房通透明亮,安静得像个世外桃源,阳光折进屋内,浮尘粒子在其中跳动。
    锁舌细微地弹响,盛遇做贼一样进了屋。
    病床上的人还望着窗外,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懒得回头。
    盛遇总开玩笑,管祖母叫老人家。其实祖母并不显老,纵然皮肤有着岁月的痕迹,可淡棕色的头发里几乎没有白丝,常年规律生活,使她的皮肤白得透明,乍一眼看只有四十来岁。
    而如今,那头柔顺的淡棕色卷发被剃光了,头顶包裹着厚厚的纱布。
    生了一场大病,祖母似乎更瘦了点,病服下空空荡荡。
    盛遇带了一束鲜花,直接走到窗台边,准备把玻璃瓶里干巴巴的水仙换下来。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医生提醒过他们,不要强行给病人灌输记忆,恢复了自然会想起来。
    哪怕他真的很想跟祖母抱怨两句,说说近况……也必须按捺下来。
    花瓶里的水已经浑浊,盛遇去洗手间换了干净的清水,出来时发现祖母在盯着自己看。
    那双碧绿的眼睛没什么情绪,似乎只是好奇他在干嘛。
    盛遇暗自叹了口气,把修剪好的花束塞进瓶子里,弯腰拎起打包好的垃圾,冲床上的人礼貌道:“您好好休息,我走了。”
    他往门口走,手指压住把手,忽地听到身后传来一句:“小遇。”
    ……
    盛遇已经很久没哭过了,祖母出事当天他没哭;得知祖母不记得人他也没哭。
    可这一声‘小遇’一出来,他忽然感到委屈,撑了半天的伪装瞬间溃不成军,病房锃亮的观察窗倒映出他要哭不哭的表情,眼尾红了一片。
    -
    祖母谁也不记得,也不记得盛遇,但她知道盛遇就是‘小遇’,盛遇在她这里,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
    主治医生说她的情感障碍比预想中严重,多日观察下来才发现,她发病的频率非常高。
    她总是突然地不肯吃饭不肯说话,并没有其他过激举动,医护人员一度以为这是某种语言障碍。
    只有盛遇能看出来,她是在发脾气。
    因为盛遇发脾气就这样,啥也不干,被惹了就毛茸茸地走开,找个角落悄悄地记恨。
    祖母也这样,他这习惯就是跟祖母学的。
    医生试着跟她沟通了几次,推测她发脾气的主要原因应该是不安。
    她三十多岁才来中国定居,虽然中文流利,可这并不是她的母语,放眼望去的东亚人,对于空白了一段记忆的她来说,跟突然被拐到缅甸没有区别。
    她发脾气的时候,只有盛遇能喂进去一两口饭。
    人的大脑是一个宏大的领域,医学界对它的研究至今只有冰山一角。
    祖母的情绪像在临界点的火山,随时有爆发的风险,医生也没法给出具体的治疗方案,只能建议家属以安抚为主。
    八月下旬,盛遇回了一趟老宅,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叔伯们难得回来串门,家里比过年还热闹。
    不知道大人们经过了怎样的讨论,总之八月底,盛遇被通知,家里要将祖母转往法国东北部阿尔萨斯的一所康复医院,那里是祖母的故乡,康复医学比国内更发达。
    盛嘉泽有事没事会来喜鹊巷串门,这个决定下来后,他拉着盛遇吐槽了很久。
    “我问了朋友,阿尔萨斯的中国食物代购非常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哥可能在国外饿死……你有事没事多来看看我,别空手,带点吃的……”
    转去阿尔萨斯是为了祖母的病情,但不可能把老人家一个人撂在国外,家里得派一个人过去。盛开济挑挑捡捡,挑了盛嘉泽,毕竟他一直在国外生活,偌大个盛家就他最闲。
    盛家联系了阿尔萨斯一所qs排名前一百的大学,这所院校的商科赫赫有名,业内含金量很高,最可怕的是,超难毕业。
    盛嘉泽一听就昏了过去。
    有那么一刹那,他也想住进那所康复医院,祖母一个病房,他一个病房,祖孙俩每天的任务就是好好活着。
    日子想想就美。
    老房子的庭院里放了两把藤椅,盛嘉泽拉着盛遇,从白天畅聊到晚上九点多,聊得口干舌燥了,才拍拍屁股欣然而去。
    庭院恢复宁静。
    没过多久,盛遇被颈侧突然的冰冷刺得一激灵,豁然坐直看去,先看到了一瓶冰矿泉水,抓着瓶身的手指匀称修长。
    一抬头,路屿舟睫毛垂下,散漫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你怎么下楼了?”盛遇接过矿泉水。
    路屿舟拉开另一把椅子落座,“学累了,下来歇歇。”
    从b市回来以后,两人貌似就再没有过这样安静独处的时间。
    盛遇学校医院两头跑,路屿舟要准备竞赛。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抓取了他们的空闲时间,两个才十七岁的男生,就这样被推着走,稀里糊涂忙碌起来。
    盛遇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慢慢靠回椅背。
    “她还是不记得人?”
    盛遇:“嗯,就对我有点印象。”
    路屿舟抿紧了唇,靠上椅背,望着惨白月色,神情有几分说不清的复杂。
    他这段时间常去医院,大多时候不敢说什么话,只能跟老人家安静地打个照面。
    有时他假模假式测完体温要走,兜里会被塞一个新鲜的苹果。
    祖母笑眯眯地,问他:“你多大了?”
    下一次再去,祖母还是问他:“你多大了?”
    “……”
    那是路屿舟第一次后悔跟盛开济较劲。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跟清醒的老夫人吃几顿饭,聊聊几岁了,在哪念书,读什么专业。
    夜风微凉,绣球花快败了,花香格外浓郁,像盛夏的尾声。
    盛遇忽然轻声问:“路屿舟,你觉得,我去法国留学怎么样?”
    路屿舟望着院子里的葡萄藤发呆。
    藤上只挂过一次果子,还青涩的时候就被摘了,他们至今没尝过甜的葡萄。
    他不是伤春悲秋的人,这一刻却忽然有点感慨。
    可惜了。
    这一个戛然而止的夏天。
    “挺好的,去吧。”说话的人声线很轻,路屿舟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声音,飘飘忽忽,没落在实地,“吃不惯那边的食物就发消息,我给你寄。”
    盛遇一下被逗笑了,“你是不是偷听我跟盛嘉泽聊天。”
    路屿舟跟着笑了一下。
    盛遇这几天一直在浏览阿尔萨斯的资料,查看那所大学的专业排名……
    他预料到了。
    第60章 回国
    冬月,阿尔萨斯。
    这里的冬天比a市冷,车内空调开得很足,盛遇手指抵着额头,歪在后座昏昏欲睡。
    司机用带着口音的法语说:“先生,到了。”
    计程车停在康复医院门口,盛遇刷卡下车,抱着一大束白玫瑰,步履匆匆进了医院大门。
    前台是位华裔女士,对同为华人的盛遇有种莫名的亲近,一见他进门,就招手笑道:“shing,你今天迟到了。”
    shing是盛遇的姓氏音译,法国人非常礼貌,相比随便一取的法语名,他们更喜欢叫盛遇中文名,但他们又记不住。没法,盛遇只能取了个简单的音译名。
    盛遇歪着头一笑,面露惭愧,“路上碰到教授,喝了杯咖啡,真抱歉。”
    前台摊开了一个登记册,他在探望那一栏签了个名,把笔搁下,转头挤上了电梯。
    他提议代替盛嘉泽,前往法国留学时,盛开济很是意外。
    但盛董事长竟然没有多问,第二天就让助理重新整理资料,投递给了霍尔曼大学招生办。
    入学手续办得很快。盛遇在成绩上那点小傲劲终于派上了用场,他早在高一就拿下过雅思7.5的分数,高二上半年考过sat,分数凑合能看,至少他自己觉得还能再高一点。虽然差强人意,可当做留学的敲门砖已经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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