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帮你擦干净!”黎月华猜测大概是现在的样子让她想起六年前,又忙不迭找来纸帮她擦手。
    可谁知道就是这么一句话,给了傅回舟重新编造的灵感。
    等到她做完检查一切正常后回来,傅回舟兴冲冲地告诉黎月华自己新编造的故事。
    黎月华有一时的心冷和无措。
    这么多年来她也见过难缠的来访者,但是病到傅回舟这个地步,随时随地,出现的任意人或者事,恐怕一个表情都能被傅回舟拿来运用篡改。黎月华在那一刻失去方向,难以调整面部表情。
    她只是说:“哦,原来我们是这么认识的。”
    什么时候能是个头?
    “对,我们就是这么认识的。”傅回舟不但重新编造了她们相识的经过,连黎月华脖子上那条莫比乌斯环项链的来路都重新编造过。
    黎月华垂下眼,听懂了她的编造,但是没有明白她后面关于口红的言论。
    黎月华只是想起自己刚刚听的咨询录音。
    砸过镜子之后的傅回舟对海云边说:“……我觉得我不是我。镜子里出现的那个人,她不是我。”
    “但我是谁……我是谁呢?我自己也不知道。”
    第30章 什么
    走廊很长,尽头有一扇小小的窗。
    现在时间还早,医院为了节省成本,要等到晚上六点钟才会开灯。无论晴雨,都是如此。阴云遮盖住太阳,严丝合缝,只留下晦暗的灰色在走廊。
    穿堂风从没有关紧的窗户缝隙里透出来,离寒潮来临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冬风已经逐渐具备了伤人的寒意,只透露分毫就足够把人骨节冻僵。
    海云边脚步沉重的踩在医院的花岗岩地面上,刚才和傅回舟的对话耗费了她太多的精力,加上几乎一夜没有睡,她现在依靠着大脑拖着皮囊强行往前走。
    幸好宿舍离得不远,海云边推开宿舍门,戚照清从资料堆里抬头。
    海云边摆摆手,她头脑发胀,虽然思路很多,但是理不出头绪。她说:“我先睡一觉,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之后你叫醒我。”
    短笛脆而欢,小女孩童音朗朗:“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
    寒风不知从何而来,海云边皱着眉,抱起胳膊。
    小女孩的童音还在欢唱,海云边已经判断出自己在一场梦境中。
    为什么会梦到铃儿响叮当和小女孩?不需要去看周公解梦,海云边知道和傅回舟有关。
    她们刚才定好的暗号就是铃儿响叮当。
    可是问起理由,傅回舟本人也是一脸小女孩的懵懂。
    海云边没有忽略掉这个细节,就像她没有忽略傅回舟不记得自己恐慌发作时有没有做过梦。
    那不正常。
    虽然还没有找到傅回舟恐慌发作时看到的颜色和人物到底代指什么,但是那一定有很重要的用处。
    “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
    小女孩还在唱。她好像不会累,也不会停歇,一直唱一直唱,唱的海云边耳根疼。
    她想说什么?
    或者说傅回舟想表达什么?
    圣诞节一直是傅回舟人生里很重要的节日。海云边知道,圣诞节是她住院的起点,也是她崩溃的起点。
    如果这个梦只是为了提醒自己圣诞节,那么海云边认为自己属于‘日有所思,也有所梦’了。
    但好像又不止是这样。
    穿着裙子唱歌的小姑娘,长着和傅回舟一模一样的脸。
    傅来。
    海云边第一时间就想到她。
    傅来,傅来,你为什么而来?
    海云边研究过很多遍傅回舟的过往。
    档案里写的密密麻麻,那都是海云边自己走访询问得到的结果。
    然而无论如何,不管谁提到傅回舟的父母,不但没有任何正面的评价,反而都避之不及。
    这肯定是一个突破口。
    可是海云边想不到要如何去突破她。
    和傅回舟工作的这六年来,她最大的难点不是在未知的过往经历,不是目睹爱人死亡后的崩溃,也不是她的幻觉。而是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她原本稳定前进的脚步就会突然停滞,然后剧烈倒退。
    退到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境地,然后产生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虚幻世界。
    六年来傅回舟一直这样,用很多很多幻觉来掩盖事实。
    当虚幻世界出现破绽,傅回舟就开始揭穿她创造出来的世界里的bug,去掩盖她不愿意面对的真相。
    曾经在某一次咨询时,海云边询问过傅回舟的童年:“你小时候过得开心吗?”
    当然不是刻意的。
    傅回舟在咨询过程中很少提及她的家庭,多半围绕杜风眠的事情来说。她会说她们两人的相识相恋,会说她们相处的日常,会说杜风眠的趣事。傅回舟提到杜风眠时眼睛里总是亮晶晶的,神采飞扬。
    那一天也是,傅回舟提到杜风眠小时候被她父母捧在手心里。她爸爸去香港出差,回来还给她带了一个拉杆箱书包。要知道在那个年月,别说见,几乎小孩子都没有听说过这种书包。
    傅回舟说杜风眠小时候活得像个公主。
    海云边就有此一问。
    你小时候开心吗。
    傅回舟怔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只是一会儿,时间不长,但足够让海云边发现。
    之后她缓缓地摇头,看着海云边说:“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
    这当然是一段没有后续的对话。
    戚照清放下耳机,笔端敲在自己厚厚的笔记本上,发出两声闷响。
    她翻腕看了看手表,半个小时过去了。
    海云边和衣而睡,侧躺着。她的睫毛偶尔会抖动一下,眉头也不时皱起。
    虽然戴着耳机,但是戚照清仍然能听见海云边偶尔的梦呓。
    笔端又在笔记本上敲了两下,戚照清还是叫醒了她。
    黎月华从傅回舟那边回来,海云边正准备离开。
    她拉着海云边的胳膊说:“等会儿走。”
    “正好,我也打算去找你。”
    黎月华盘腿在床上坐下,挨了戚照清一句骂后那双没脱鞋的脚从床上放到地上,“傅回舟刚才和我聊天的时候,又短暂幻听了。”
    “嗯?”
    “我不知道她听到了什么,我正给她洗脑,让她好好配合你的治疗。说的都挺好的,然后傅回舟还说她‘一定努力’。说完这句话她又突然说了一句‘什么’?”
    “什么?”
    “就是说了一句‘什么’。”
    “啊,说了一句什么啊?”
    “……‘什么’,她说的话是‘什么’。”
    “我不知道啊,她说的话是什么?”
    “‘什么’!!她说‘什么’!!”
    “……”一直在边上听她们说话的戚照清听懂了,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傅回舟突然说的是两个字:什、么。”
    怕海云边没有弄明白,戚照清一边说一边在半空中写下‘什么’两个字来。
    海云边歪着头,盯着戚照清的手看了看,又看了看叉着腰揉着自己额头的黎月华。黎月华也正好揉着额头看过来。两人四目相对,一起大笑。
    笑过之后,海云边正色说:“我去给傅回舟下一点点猛料吧。这也是我刚才和照清商量的。”
    “可以,可以可以。”黎月华忙不迭点头,“不破不立,傅回舟的新治疗手段就是不破不立。”
    ……
    诊疗室里。
    海云边面前的傅回舟披散着头发,眼神空洞,微厚的嘴唇翘起来说:“我答应暮风,我要尽快好起来。”
    是啊,我们都希望你能尽快好起来。海云边心想。
    ‘猛料’是放在最后的。
    “杜风眠的意外确实给你带来不小的影响。当然,这样的事情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非常厉害的。不过,我觉得似乎不止这件事。”
    “什么?”说完这句话后,傅回舟停顿了一下。
    海云边的嘴刚张开,在看见傅回舟的样子后又重新合上。
    傅回舟呆坐在椅子上,眼球慢慢的从左往右转动,转动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急速跳跃回原位。
    眼球震颤?海云边在心里打了个问号。
    傅回舟垂下眼皮,挡住了她的眼睛,“我、不太、明、白。”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也很古怪。
    不自然,生硬,开口的第一个字音调格外高,第二个字和第三个字又放缓,到了第四个字和第五个字的时候连嘴唇不动了,只有舌头在动,字是含在嘴巴里使劲吐出来的,就像是不会说话一样。
    电光火石,海云边循着自己的直觉突兀地喊:“傅来?”
    傅回舟的睫毛又开始飞快地颤动,眼皮挡住眼球,但海云边仍看见她眼球的快速转动。
    前后不过三秒钟的时间。
    傅回舟抬起眼皮,冲海云边无辜的眨巴眼睛,手指点一点办公桌面,说:“我不知道。但是我活了三十五年,总有别的事情对我来说影响重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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