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婆打个哈欠,接过包裹,“好啊。”
    待要起身,歪歪扭扭晃起来。
    黄时雨忙上前两步,伸手扶她,“我送送你。”
    这里到天水观不过五百步远,但丐婆伤病交加,走得晃晃悠悠,无人帮扶委实艰难。
    到了天水观,丐婆重新打量黄时雨,十分仔细地,忽然咧开嘴露出一排白花花牙齿:“小姑娘,你要不要算一卦?”
    “你腿都被打瘸了,还敢算。”
    丐婆原本也有个营生:算卦。
    前几日胡咧咧不就挨了一顿揍。
    丐婆板起脸,“那不一样,诓他们好玩着呢,给你,我认真算。”
    “差不多得了。”
    “让我算算你选哪个好呢。”丐婆最喜欢乱点鸳鸯谱。
    “选什么?”
    “夫君。”丐婆疯疯癫癫的,忽然郑重其事问,“王妃和诰命夫人,你选哪一个?”
    这些都与黄时雨不相干,她以为丐婆单纯在发癫,便转身走了。
    丐婆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牙一龇,“那我给你选咯。”
    丐婆的胡言乱语,不过凡尘一点嘈杂之音,穿过耳朵也就忘了。
    黄时雨推开内室的木格窗,但见树荫千重的鹿锦书院倒映在玉山湖面,水木明瑟,鱼鸟藻荇。
    倘若铺子不怎么忙,她喜欢坐在这里发呆。
    因为这里能第一眼望见阿爹,假若他来探望自己的话。
    年纪更小一些的时候,黄时雨畏惧密林,有一回天色昏暗,甫一路过就不停去拉走在前面的阿爹袖端,口里念叨:“阿爹,阿爹,等等我。”
    黄秀才很不耐烦,抽走袖子。
    她就咧着嘴哭。
    黄秀才只好任她拉扯。
    攥住阿爹的袖子,黄时雨就不再怕黑黢黢的密林,只会感到满足。
    还没有大人一半高的小人儿,满足地仰脸望着爹,也望着爹怀里的三妹。
    三妹只比她小十天。
    窗外骄阳明灿,碎金般透过枝丫洒落,光影深深浅浅,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了黄时雨眼帘。
    竟真是阿爹来了。
    她噔噔噔开心地跑下楼,清脆喊道:“阿爹!阿爹!”
    黄秀才负手立在花墙下,望着飞奔而来的女儿。
    十五岁的黄时雨个头已超过黄太太了。
    “阿爹,你是来看我的吗?”她问。
    黄秀才含笑点头,“等我有空就去县里牙行买个年纪大的丫鬟照顾你,琥珀便留给你娘使唤吧。”
    他摸了摸黄时雨头顶的小揪儿。
    “好。”不过黄时雨觉得他极可能转头即忘。
    黄秀才边走边道:“你在铺子里,是小东家,别什么活都抢着做,有一点例外,瞧见你娘过来千万警醒些。平日想吃什么也别拘着,除了牛乳,其他随便。”
    说完,又叮咛道:“千万别让你娘瞧见了。”
    “知道了爹。”
    黄秀才安慰她又像是在安慰自己,“在这里挺好,环境怡人还自由,想吃吃想喝喝。”
    黄时雨笑道:“可是我会想阿爹。”
    不止想阿爹,还想县里的阿姐。
    “我这不是来看你了么。”黄秀才叹息。
    他陪黄时雨在狭小的厅中坐了会,坐等花掌柜前来请示庶务。
    所谓的来看她,不过是顺路顺便而为。
    他对她的关心,连邻家的简允璋都不如。
    至少允璋能看出她的窘境,回家路上捎带她一程。
    阿爹就不会,也从来不问。
    第3章 同行
    黄秀才示下几句,又与花掌柜咬耳朵,二人心照不宣大笑,约莫半炷香的时间,方才含笑离去。
    黄时雨从头到尾就坐在附近,垂着眼凝视面前的茶碗,绿色的嫩叶在水里悬浮。
    转眼就到了次日。
    黄记铺子的后院,海棠花落了,仿若堆起了一地香雪。
    小丫鬟服侍黄时雨骑驴,忙前忙后,笨手笨脚的,却满脸认真。
    她叫柳儿,尚不满十一,脑袋似乎有些不足,为人却忠厚。
    因为力气小长得丑,脑子又不好使的缘故,牙行觉得养大再卖不知要赔多少,便半卖半送黄太太。
    黄太太又将人丢给黄时雨,作为抢走琥珀的补偿,堵得黄秀才一句话也说不出。
    用一个不顶事的小丫头换了个贴身大丫鬟,黄太太真是个精明人。
    黄时雨倒是没半句怨言。
    琥珀每每从上房偷跑回来照顾她,身上就要多几道笞痕,好好的丫鬟被打个没人样儿,她便不许琥珀再来了。
    黄太太的藤条抽在身上实在疼,挨过不少次的黄时雨心疼琥珀。
    没有丫鬟,黄时雨也能照顾好自己。
    回家的路足有二十里,骑着驴儿少说也得走一个半时辰,一路看尽春光烂漫,杜鹃开满山坡,她惬意得很。
    简珣的马车就停在一里外的草亭子,福生坐在车尾,甫一望见黄时雨,用力地挥起手,“黄二姑娘,这边,这边!”
    黄时雨弯起笑眼,驱驴上前打招呼问好,以为同路就是她骑驴跟在马车后面,大家相互有个照应的意思,不意福生小跑几步过来,帮她将驴儿拴在车辕,又端了凳子催她上车。
    “二小姐请,等到了龙泉口附近你再下车,咱们一前一后回去,隔着远些,免得叫人说闲话。”福生脆生生道。
    简珣撩起帘子,“这事不能告诉旁人,知道吗?”
    黄时雨乖巧地点点头,依着他们意思上了车。
    简珣大约也明白了黄时雨是个什么样的人:有点傻。
    即便他是邻居,二人也不算陌生,怎么说两句就不带一丝怀疑上了他的车……
    不过这样也好,免得再费唇舌耽误时间。
    简珣的车厢同他的人差不多,干干净净且还很好闻,他坐在东侧靠窗的位置,手里捧着本书。
    十五岁早到了知羞的年纪,黄时雨坐在人家地盘,并不敢放肆,而是规规矩矩的,也不敢抬眼看简珣。
    “没人教过你么,女孩子不能一个人出门。”简珣淡声道。
    “我娘说我长得丑,安全……”黄时雨支支吾吾的。
    这话是真的,黄太太的嘴,就是为了挖苦黄时雨而生。
    但黄太太说的不对,黄时雨非但不丑,还很好看。
    长相略显磕碜的黄秀才和长相平平的原配生了一个长相平平的大女儿,到了二女儿黄时雨这里却发生了骤变。
    黄时雨的五官单拎出来,没一样出彩的,可镶在她的芙蓉面颊上,立时别样的动人,有艳光隐现。
    尤其那一对内双的眼儿,形状极美极娇,大小适中,黑白分明。
    黄太太笑她丑,左不过因她越长越出格。
    美得过分的女孩子,若非有个高贵的出生,通常不被视为正经好女子。
    黄时雨在黄太太眼底就是腌臜的,早晚是个狐狸精,同时也是令人嫉恨的,故而时常出言相讥。
    黄太太将小狐狸精撵出去自生自灭,如今已有三载,却活得好好的,也没能出点岔子。
    这厢简珣听了黄时雨继母的丑等同安全言论,略诧异,沉吟道:“再丑也是女孩子,独行多有不便,再说,你觉得自己丑吗?”
    黄时雨摇摇头,“我觉得自己挺漂亮。”
    简珣愣了下,移开了目光,“为何不将琥珀带在身边呢?”
    作为邻居,他也不过送她一程,或者再多送几次,又不会时时在侧。
    黄时雨只得轻描淡写道:“琥珀有自己的事情做,我爹很快就会给我买一个大丫鬟。”
    简珣微微点了点头。
    各家有各家难念的经,她不是不懂,只是没办法罢了。
    其实她并不笨,也不是谁的马车都上。
    她只是天然的信任他。
    到了龙泉口,下车前黄时雨从袖中摸出个小玩意,轻轻放在他手上,也不等他看清,就匆匆下了车。
    又是邵西的陶瓷不倒翁,这次是一只小兔子人。
    她知道简珣喜欢。
    简珣推开窗,“谢了。”
    “是我谢你才对呀。”黄时雨笑靥如花。
    简珣唇角上扬,马车疾驰,奔跑起来,他又再次推窗看向娇美的黄时雨,“我廿四一早回书院,一起吗?”
    “好呀!那我还在这里等你。”黄时雨忙不迭答应。
    孤身走路怎会真的惬意,简珣愿意捎带,她自是高兴还来不及。
    “好。”简珣道。
    马车跑得飞快,眨眼消失尽头,黄时雨的小毛驴累坏了,离了马车,现下说什么也不肯再跑,委委屈屈叫着,朝家的方向走去。
    过晌才堪堪进了家门。
    这个时辰定然还未用过午膳,黄太太却只顾挑挑拣拣黄时雨带回的点心,赏了丫鬟两块,说说笑笑而去,也不晓得吩咐下人炒两个热菜。
    黄时雨习以为常,洗把脸,自去厨房找吃的。
    灶上婆子笑眯眯端出两盘热菜,“老爷说你今儿回家,我便估摸赶不上午膳,偷偷给你炒了两盘,正好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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