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寒笑着又看了眼兰子卿。
    当日的兰芷无论如何温润谦恭,眼中稍纵即逝的凌寒却是不能欺人。如今看他,面目轻柔,性子到真转成了温良。
    “师兄看人,还是一样的准。”
    兰子卿唇边抿起一个弧度,笑然受下此言。
    当年他便明白,自己装出来的模样纵能欺过书院所有学子,却是骗不过巫寒。
    正欲再言,忽听得门外一片嘈杂。
    二人对视一眼,皆起身往外走去。
    “先生,您可谈完事了。”
    布衣打扮的村民,见巫寒出来,笑着迎上去,手中一只咕咕叫的老母鸡,硬生生塞到巫寒手中。
    “问书这孩子说什么也不肯收下,先生您可不能再推脱了。”
    兰子卿站在一旁,看着巫寒的脸青一块白一块,掩着袖子暗自发笑。
    他这位师兄,能擒猛兽能拿毒蛇,偏偏惧怕这等无害的老鸡。
    好在不多时,方才那位少年便从巫寒手中接过了白毛的芦花鸡。
    “问书,既然是李伯的一点心意,便收下吧。”
    巫寒长长顺了口气,碰到芦花鸡的手,只觉一阵发麻。
    问书恭顺的应了两句,捉着芦花鸡走到后厨,刚走到厨门,那鸡扑腾了几下翅膀,在他手中留下一滩热乎的鸡屎。
    无奈的放下鸡,打来清水,取来皂角再三清洗净手。
    幸亏这滩鸡屎是沾在他手上,若是沾在先生手上,他简直不敢去想先生的反应。
    这样想着,又听得先生在院中唤他。
    “问书,里间书案上摆着我写好的戏联,你去拿来。”
    少年应声退入房,片刻又从房中走出,手里多了一副红联。
    “先生真不愧是先生,俺还没开口,先生便知道俺要说的事。”
    村民接过红联,满脸的感激。
    “李叔近日帮着搭建戏台,自然是为了戏台上的事而来。”
    巫寒微微笑道。
    “先生又是如何知道俺是来请先生写戏联的。”
    李叔还是不解。
    “日前见戏台都已布置妥当,只余台前还差一副戏联,便提前备下了一副。”
    听巫寒这么一说,李叔总算是明白了,一通夸赞后,便拿着戏联赶去戏台。
    “师兄做事,还是当年的风范。”
    方才巫寒所作所言,尽数落在了兰子卿眼中耳里,不禁令他想起当年那个处事周全的连老师机辩也赞叹不已的年轻人。
    “愚兄堪比当年,兰芷更胜往昔。”
    这一句话,昀楚太守之流的人说出,便是奉承。梨县县令说出,便是客套。他巫寒说出,听来只觉真意。
    兰子卿唇边缓过一丝笑意,未再出言。
    巫寒见四下只有他,兰芷,问书三人,不由得问道:“流舟去哪里了。”
    “先生迟迟不曾出来,秦大人公务在身等不及先行回府了,他让学生代他向兰公子赔罪,还说请先生替他送兰公子回去。”
    问书答道。
    兰子卿笑了笑,只道无妨。
    巫寒望了眼天色,夕阳西沉,已近酉时。
    难怪流舟会等不及,他二人竟谈了这样久。
    许久都不曾与人这般恣意纵谈,巫寒只觉一身快意豪情大发,便吩咐问书多烧几样小菜,再去村口打一壶梅花酒来。
    “兰芷,天色已晚,不如留下陪愚兄小酌几杯。”
    兰子卿没有立即回答,心思缓了一圈,估摸着这时候夙丹宸应用完膳,方含着笑,道一句恭敬不如从命。
    黄昏时分,天色将暗未暗,田上村落皆已掌灯,向远望去,一家接着一家的炊烟,袅袅浮在半空。
    问书在院中摆好温酒小菜,退到后厨。
    兰子卿与巫寒,对面而坐。
    二人一面饮酒一面谈笑风生,叙尽前尘后,又以酒赋诗助兴,又以酒为题行令。
    酒温了三壶,喝尽了三壶,两人方才尽兴。
    是夜三更,院中灯笼明亮,方桌上小菜已撤,只剩酒杯,空余处摆满了灯烛。
    灯火明明灭灭中,二人皆面有醉意,彼此看去,皆看见了年少岁月。
    彼时,二人同窗共读,谈诗论赋,更曾月夜把酒言欢。
    恣意少年,终是一去不返。
    夜如墨洗,夙丹宸坐在庭中的石凳上,屁股下隔着一层软垫。
    傍晚阿欢端着粥进来时,他便觉得奇怪,往常都是子卿照料自己饮食,怎么今日换了自己的小厮。一问,才知子卿出去了。
    他想着子卿是奉旨出巡,此来是有公务在身,不比自己这个天天休养在床的闲人,也便未多问,一口一口喝了粥,换了药,闭眼睡去。
    醒来时,天已俱黑。唤来阿欢问了时辰,又多问一句子卿可有回来,阿欢摇摇头,只道尚未。
    他不由得心生担忧,不顾劝阻,硬是起身在庭中等他。
    一等,便是夜半三更。
    期间,阿欢来劝了好几回,第一回来时为夙丹宸换了杯热茶,第二回带来一件披风,第三回什么都没做,只跪在他脚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他回房。
    夙丹宸想起来,有些头疼,好不容易柔威并下说服阿欢退下,空荡荡的庭中便剩自己对影而坐。
    端起茶呷了一口,茶水咽入喉,只觉幽凉。
    夙丹宸放下茶盏,见庭下灯影交错,不由得想好在此处足够亮堂,不至太过冷清。
    又枯坐了半响,门口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
    抬眼看去,正见兰子卿身形踉跄,推门而入。
    夙丹宸忙迎上去,一句“子卿让我好等”含在口,还没来得及吐出,青黛人影便直直摔在他怀中,一股梅花酒气扑面而来。
    “子卿,你去哪里了,喝的这样醉。”
    夙丹宸扶直兰子卿,见他两颊酡红,满眼醉意,不禁疑问出口。
    子卿不是好酒之徒,平日里偶尔赴宴饮酒,都是沾一沾唇便放下,从不多饮。
    今日,怎么喝的这样醉。
    灯影下,兰子卿醉眼里看去,光影模糊中一双桃花眼亮的惊人,伸出手细细抚过那双眼,痴痴笑起。
    这一笑,天地失色。
    夙丹宸呆呆看着,反应过来时一阵面红耳赤,心跳如鼓。
    “殿下……”
    兰子卿轻轻枕在夙丹宸肩头,繁星当空。
    经年如梦,二十八载春秋他孑然一身走过。
    离宫四载陪读,山中五年岁月,他皆两手空空而来,两手空空而去。
    本已打算好了孤老此生,偏偏这个人三番两次前来招惹。
    也罢,你即来招惹,便随我偕老吧。
    “子卿,你醉了,我送你回房。”
    夙丹宸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扰肩上的美人。
    兰子卿动了动,扬起脸,莹白指尖摩挲过他柔软的唇,目光迷离似水。
    须臾,在华灯下痴痴一笑,眉目生情。
    夙丹宸呼吸窒了窒,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唇上一软,雅致的眉目在眼前放大。
    一双桃花眼中满是错愕。
    夙丹宸,呆了。
    第18章 姻缘
    翌日,梨酒县中迎来一年一度的西子庆。
    灯彩绕柱,从县头一路牵至县尾,新请的戏班翻花舞袖,起着越腔唱一折《浣纱女》,戏台前围了乌泱泱的县民,个个伸长了脖子盯着台上青衣花旦,一幕落,人群欢声不绝。也有顽童哭闹着要走,看得入迷的大人不得已,只好给了一两枚铜钱,打发小孩买一碗热馄饨吃。
    戏台十丈处,是一条县城河,数百盏花灯沿河而下,一眼望之有如明珠缀墨袍。
    河中,停泊一条两头尖尖的小船。
    船头,坐着两位年轻公子,具是人间佳客模样。
    “子卿”
    夙丹宸隔着氤氲茶气,望着对坐面容自若的人,欲言又止。
    兰子卿眉目含笑,轻轻应了一声,回望着他,静待下文。
    “昨晚的事……你可还记得?”
    夙丹宸瞅着兰子卿面色,试探着问出口。
    兰子卿轻抿了抿唇,道:“臣酒醉而归,若有失态之举,还望殿下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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