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子选择紫骏,紫骏除官少府属,竟要当尚书了。
    有人强谏:“齐人虽然精通数术,是个人才,可他不懂文书,没有考试,难道上来就做千石官?汲怿写作精妙,明明汲怿更好。”
    另有人知道强谏没用,从别处下手。
    他们找到铸造官印的工官:“省中新有一位千石官吧,打算给他刻什么字?”工官老实回答:“臣骏,或尚书骏吧。”
    “不不,改成男妾骏吧。”
    字议好,又讨论印质。
    工官说,按千石秩,做个铜印,配个墨绶。捣乱者忙说不必:“就拿石头刻一枚钤记,配一条,呃,麻带子吧。”
    于是紫骏初次朝会,穿着被石头拖垮的衣服,垂着麻布带,为众人嗤笑。
    笑声里,有人切齿:“借文鸢主得逞省中,哼。”被郤梅喝止:“失仪。”
    郤梅如今是紫骏的长官,虽然态度不明,公共场合还是维护他:“尚书是千秋子师父,公主举贤良,如今也有秩级,怎能侮辱?他印并他组绶的事,等陛下回来再追责。”说完,他领紫骏上前,对执事说:“容禀,尚书紫骏有书上呈,水患毁路,各地邮驿停滞,商旅不行。官道不好,贻害无穷,请修一条国道,北至代关,南过荆楚,通达九州。”
    执事把书送到楚王手中。
    “知道了。”
    息再外出,楚王再次坐上高位,一切事务,都以“我替皇兄几天”作答。
    “这位少府属官是,公主举?”今天,他却破天荒地多问一句。
    朝官当中,有人从未听他说过别的,这时纷纷抬头。
    紫骏也抬头:“齐民紫骏,由文鸢公主举出。”
    得了上人注意,紫骏便再行一礼,起身时,却发现这位白发的上人早分散注意,去看别处了:“哦,我替皇兄几天……”
    译人跟车,练习口语,片刻以后,发现自己被落下。
    “陛,”他急,口不择言,“大人去哪了?”
    一路问去,都说看见车马,译人反而不知听谁的,便换个问法:“御者如何?”
    一少女说是壮士,一坊主说是凶士,一位先生士儒,说是艳丽的坏小子。译人判断先生为是,就被其后转出的息再吓着。
    “哎呀,息大人。”他急忙跟上,再也不出五步以外。
    找回译人,息再便随荀杉去了县外的石滩。
    荀杉是他的开蒙老师,给他介绍横县名士俛眉子,又帮他培养浡人摇落,如今在县学为史。息再为君时不来打扰,为游人时,才拜访他,和他一块清理石崖下的小屋和墓。
    老师,息再边说,边扫落叶。
    荀杉知道他既呼自己,也呼墓中人:“有什么事就说,师生一块想办法。”
    息再没说,给荀杉并荀夫人留了几卷省中藏卷,给小孩留了匕首,上车走了。
    他的郎官时代在驰逐中度过,与他并驾的是一位帝王。如今他孤身御车,没有竞争者,也不放松。
    译人呕吐,像被掳掠的少儿:“息大人,实在是,由小人驾车吧。”息再没同意,他跑遍左冯翊,确保心中无所淤积,然后去见一个人。
    路过莱国旧地,搴舟正与夫君在大道上张望,看到息再,梦成真一般高兴:“我们常常来望,总想着大人何时再来。”她赶快让小孩回家取红枣水,被息再叫停。
    小孩五岁,得了皮币五百。息再又给他一对金钏,听到孩子问能不能卖,告诉他务必倍金卖出。一边的译人已被扒光:“就让小人带这么多,再没一点值钱物!”息再便示意出发。
    译人逃走,搴舟上前。
    她满目是光彩,端详息再:“大人如今升官了吧,我听左右邻舍说,省中有位君侯,是大人之姓。大人果真成为上卿。”
    息再笑了:“打扰你们的生活。”
    他坐车走。搴舟追车,引得许多县人从众。葛衣并短褐成浪,掀起一声一声的大人、君侯,也有几声陛下。译人怕危险,快马加鞭,向目的地。
    灵飞。
    堪忧阙下,迎送使者在等。看到车来,高呼上人。
    附近的县城都移民,这里如今被期门、羽林围住,将要进行一场会见。息再复为皇帝,由人加披风、璏佩剑,穿过大阙。
    天色不好,但行宫华美,阙后越深,越能见出昔日高台广池、徒隶夜奔的景色。晏待时等在景色当中,一侧的歌台突入天空,没过他的阴影。
    两人相见,没有问候。
    息再突然把译人推出去。
    译人练习一路,有了用场,开始大声讲西北部的方言,越讲越心虚。
    一看这位男子身长体魄,贵饰戎装,却不跪陛下,就知他是王君,不是我皇属国;二看他神异形骸,英武志气,全不像后梁之好,媚色柔情,就知他是个冷士,不易相处——译人流汗至下巴尖,渐渐说不了——叁看我皇陛下正在狞笑,明显两人有仇,双方各带卫兵,一旦交手,译人在劫难逃……
    “殿下怎么迟到五天?”息再发问,又对译人,“译。”
    译人练的都是赋和颂,忘记“迟到”怎么说,正在憋闷,见晏待时开口,忙退走了。
    “龙文国送礼,备礼时拖延,”晏待时让人拿出龙文王子印,告诉息再所言是实,“况且千秋生日还没到。”
    息再点头:“是,殿下前使先到,说是为千秋庆生来的。”他又让译人去译,译人急得要哭:“不是能说会道吗?”晏待时看译人一眼,译人便蔽在息再身后。
    “多此一举,我以为殿下忘记后梁话怎么说了,”息再负手,言语多挑逗,“五年过去,还不弃无用,殿下温柔。”
    晏待时不以为然:“世上总有以乱弃为荣者,所幸不是你我。”
    两人对视。
    “好礼难得。”息再看别处。
    “千秋的礼,当面给他,”晏待时招一人来,“龙文之礼、还有龙文王的一句话,是给你的。”
    龙文国小使得令:“小王索卢胜之以千斤漆木敬献皇帝陛下,陛下玄主,心志大黑,小王投机,望陛下笑纳,宽忍其陋。”
    译人面色发白,几乎不敢看息再,却听他说幸甚:“那么我收下。”
    松了口气的译人,偶然看见息再手甲陷在手掌,又提起心。
    “她呢?”
    息再突然问:“殿下没给她带什么。”
    “带了。”
    晏待时放松,似乎在谈什么人,译人伸出头,惊奇不已,发现他竟和缓,像是思念之后,有了柔肠。
    “她还好?”
    “好。”
    五年之间,她弃无用,即便还对某人有牵挂,如今也找到了替身。不知在殿下眼里,她是不是乱弃之人……息再盯着他,冷冷地说。
    “汲怿。”文鸢与汲怿并肩。
    汲怿大步走到路的尽头,留一个后背等她。
    紫骏为尚书以后,汲怿的印被收,官庐被换,再行省中时,与他不愉快者便嘲讽:“旧卢贵族子弟也有今天,可见公主势强,要报昔日柳夫人与郿弋主之仇,你虽是个远亲,也只好忍受咯。”
    从入省开始,多少与汲怿不愉快者,如今都来为难,已经让他举步维艰。千秋看不下去,某天去文鸢房间:“世母,我为了帮忙,害了师父。”文鸢摇头:“是世母的错。”她不能不向着紫骏,然而心里却生出对另外一人的愧疚。
    旧卢贵族傲慢,有怪癖,少有清毅正直者,能出一个汲怿,十分难得。文鸢想,大概因此,息再才会提拔他。
    离省前,息再似乎洞悉千秋的选择,提前为汲怿做安排。如今,汲怿在前殿的一处偏室、省中呼为“秘府”的地方工作,帮助秘府官整理前朝历代的藏书。
    当然,对于以上卿为目标的士子弟来说,这官当得很委屈。文鸢就风闻不少汲怿的委屈,这天见了他,想和他说一说。
    汲怿不想说,总是留一个后背,又默默等她。
    文鸢努力跟上:“省中人说,我为了报仇,以紫骏打压你。”
    汲怿直直地走:“不实。”
    “你相信?我是为了某事,但不是报仇,”文鸢及时刹住,“总之,我对不起——”
    汲怿忽然回头。
    两人将要相撞。汲怿侧身,拦住她的话。
    “一位公主怎么会对不起一位小臣,”汲怿一板一眼地说,“讥我者无知。公主不要在意就是了。”说完,他还示意文鸢,已经到了卵石地,让她走草。
    “不然就不要走,不然就走草地。宗室子在省都能一瘸一拐,说明能力不足,会遭人轻视。就像我之于尚书。”汲怿像个老道的朝官,昂扬走了。文鸢看他的背影,和他的影子比一下。
    这副样子,这个脾气,某时某刻会有一点像恩人吧,虽然只是一点,文鸢想,靠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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