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萧煦远早已不见人影,和两人上次见面一样,像只随时能打洞的地鼠,消失得十分彻底。
    只剩下她与檀樾两个人的空间。裴确悄悄吐出一口气,靠着椅背,良久,仍抚不平自己鼓噪地心跳。
    视线垂低,她盯着自己的衣角,想起他们仅有的两次见面,她穿的都是这件绣着尽山标志和她姓名的工服外套。
    忽然间,她回忆起处理完江兴业后事那天,与檀樾十年后的初见。
    她走进四季云顶,鼓足勇气敲开他家的门时,他满脸淡漠地问她是谁。
    而后目光在她外套停留良久,才带她离开了两人僵持的楼道。
    彼时临近傍晚六点,望港镇的商铺大多准备关门了。
    他们走进一家招牌还亮着的咖啡厅,店内空无一人,里面的桌椅也收得差不多。
    店员听见推门声,拿着抹布从后厨跑到柜台,语气不耐地说二十分钟后就打烊了。
    “我们就待二十分钟,不会耽误你下班。”
    裴确刚想离开,檀樾拉住她胳膊轻轻往回一拽,低头问她,“想喝什么?”
    她盯着自己的衣袖愣了半晌,檀樾忽意识到她的目光,指尖一松,小声和她道了声歉,转头对店员道:“两杯气泡水吧,谢谢。”
    点完单,两人走到靠窗的双人位前,相视而坐。
    不过片刻,店员把气泡水端到桌上,又赶着继续回后厨打扫卫生。
    整个四五十平的空间,只剩他俩坐着,空空荡荡的,似乎说话的声音稍大一些还能听见回音。
    时间分秒流逝,裴确盯着瓷杯边,终于开口,“我...收到了你的短信。檀樾,其实我今天来找你,是想和你道歉,但我没想到会打扰你和——”
    想到周展宜,她心口猛地一紧,但那道推门时的疏离嗓音此刻低下来,变成另一道令她难堪地询问。
    “为什么道歉?”
    放在桌底的手心,互相掐握的力度阵阵加深,缓过半晌,她才小声道:“因为我的自私,我把人生遇到的所有苦难都归咎到你身上,但你是无辜的......”
    “十八岁那年,我失去了妈妈。檀樾,你是当时唯一陪在我身边的人,”鼻尖蓦地一酸,裴确苦笑着摇了摇头,“不...不对,不只当时,是很多时候,你都是唯一一个陪着我的人。是我的自尊心作祟,一直在不停推开你。”
    “我那时候很痛苦,我恨我们之间天差地别的身份,也恨你和那些人一样,站在塔尖俯瞰我溃烂的人生......但我到很后来才明白,这些从出生便决定好的东西,并未给过我们选择的权利......”
    那天,裴确坐在夕阳斜照的咖啡店,在飞速流逝的十几分钟,从那层困囿她十年的蚕蛹里,将自己一寸寸抽丝剥茧,只为摊开,向檀樾剖白内心的千万悔意。
    而檀樾在她对面,半边身子隐在柱子暗影下,看不清脸上神情,只是沉默地向她递着纸巾。
    二十分钟消逝得极快。
    咖啡厅打烊后,裴确独自去了跨河桥。
    站到水潭边,晚风轻拂而过时,她头顶的路灯倏然亮了。
    记得逃出弄巷那晚,她抱着粉色纸盒光着脚,趴在桥洞底的杂草堆里,身体缩进窄闷空间,她眼前也落下同样一束光。
    七岁那年,檀樾在这里第一次向她伸出手来的地方,十八岁的裴确,已经连抬头看的勇气都没了。
    那时,她天真地以为,逃出望港镇后,只要足够麻木,承担足够多的痛苦,她就不会想起檀樾。
    不会想起你曾带我逃跑时,划过身畔的风。
    但到了人生的某个时刻,麻木太久终会清醒,而那样久违的清醒,哪怕只出现一瞬息,也足够她放下一切,走向他了。
    只是,当她真的说服自己,在二十七岁的这天跨出界线时才发现——
    檀樾早已将他们之间,共度的回忆也好,她对他的伤害也罢,统统抛诸脑后。只剩她,掩埋着心底那份歉意,独自耿耿于怀了十年。
    ......
    两人第二次单独待在密闭空间里,是檀樾率先开的口。
    “裴确,上次我给你打的那通电话——”
    “啊...我没挂,只是手机没电关机了。”
    裴确记得那是两人从咖啡店分别的第二天,她一早便接到陈烟然催着她回北城的通知,正坐在回去的大巴车上。
    “嗡。”
    沉默间,檀樾放在桌面的手机响起一声震动。
    他垂眼,身体微倾,指尖点亮屏幕后把它往眼前挪了些,压在底下的那张纸跟着向侧边一卷,正好掉进裴确的视线。
    那张她刚递去的白纸上,檀樾画了副速绘。但从她的角度只能勉强看清人形的轮廓。
    “裴确,”快速扫完那条信息后,檀樾重新开了口,“其实那天给你打那通电话,是想告诉你,十八岁那年,我被加州理工录取,一直到前些天因为......因为某些事才回国。”
    “所以那天在咖啡店,你和我说的——”
    眸光颤动一瞬,裴确抬头的同时,檀樾的话音止在唇畔。
    两人隔着一段正常的社交距离,不远不近,
    但裴确的目光直视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觉得它仍与从前一样,澄澈透亮,只是再不能从里面望见自己的身影。
    “呵......”
    蓦然,她垂落视线,无力地轻笑一声。
    是了,这里是尽山的会议室,不是四季云顶的后花园,不是跨河桥下的水潭边。
    此刻坐在她对面的檀樾,也不是曾经带她逃跑的少年。在其他人眼里,他们除了项目合作的关系外,理应是陌生人。
    而最可笑的地方在于,哪怕在她努力重构自己生活的十年后,他们之间仍旧遵循着各自身份的界限。
    他站在那座塔尖之上,纵使悲悯,她也只能看见那条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
    何况如今,他已经更加清晰地向她划出了那条边界——
    他否认他们的曾经,也后悔曾向她伸出过的那双手。
    “檀樾,我去找你,并不代表我会缠着你。”
    缓神片刻,裴确轻声开口,“你不愿承认曾经救过我的经历,没关系。我知道对现在的你来说,我们之间的过去已经变成了一种困扰,我理解,我真的...能理解。”
    “就像,我也从来不会和任何人提起我的过去一样,反复揭开伤疤是一件极其愚蠢的事,而抓着那些早该忘记的回忆不放,更是庸人自扰,伤人伤己......”
    起初,裴确的声音似棉线,轻轻柔柔地抖,后来,那团线从一个黑洞无尽地向外绕,捆成压迫心口的群山——
    直到她抬头,再次对上檀樾的眸光。
    他就像是站在对岸的人,早已抽离干净。而她还漂在海面,停留在情绪的漩涡中,难以自拨。
    ——于是刹那间,无数线头如羽箭,瞬时刺向天空,红日坠落,烧成火球直坠山口,滚灼岩浆蜿蜒而出一泻千里,烧毁她所有边界与克制。
    她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撑起身崩溃大吼,“你想把我们的过去彻底抹干净,多容易!再来一个突然消失的十年,一切就全能如你所愿了!”
    裴确可以忍受檀樾爱别人,忍受他忘记自己,甚至对她冷,却唯独不能忍受他自始至终都仿佛局外人一样。
    明明那些彼此人生震荡的时刻,全是他们共同经历的瞬间,他如何能像是从未参与过的旁观者,只是站在一边,静默观赏她的痛苦与挣扎。
    装满静音玻璃的会议室,让裴确震出口的音浪反复在室内回旋。
    她蓦感浑身无力,摇晃着靠回座椅。
    一场独属内心的火山爆发后,她不是轰然绽放就得以解脱的太阳、棉线、羽箭......她只是漂在岩浆里,被烧干的一尾鱼,游离着最后一口呼吸在胸腔乱窜。
    睁开眼,裴确只觉五脏六腑都在发麻,目及之处尽是白茫茫的小圆点。
    然而,然而......
    当她抬头,不偏不倚坠入那双视线时,仍能十分清楚地看见那双琥珀色眼睛。
    一如既往,澄澈、透亮,仿佛她十八岁的夏天,高挂在头顶的烈阳——
    -
    “这是从哪里来的!我问你这本书是从哪里来的?!”
    清晨七点,初生的朝阳还未照进弄巷时,裴确在半梦半醒间被一阵猛烈晃动摇醒。
    不等她反应,白雪已经把手里那本旧书册架到她鼻梁上。
    一股霉味蓦地窜进鼻腔,她醒过神,盯着扉页“习题册”三个字,回忆道:“是...是王老...王柏民的。”
    三年前,弄巷里的人都去峡岭镇吃席那天,裴确去了袁媛家。
    吃完饭后,她推出两个装满旧书的纸箱想到回收站卖掉时,让她先挑了几本回家看。
    她数学不好,就随手选了这本王柏民做完的数学习题册。
    但澡堂事件发生后,她与袁媛关系决裂,自此不再去王柏民的补习班,当初那本习题册也一直压在柜底,再也没拿出来看过。
    “......王柏民...王柏民”
    得到答案的白雪冷静下来,痴痴转身,攥着书册半坐在床沿,视线游移。
    “妈妈?妈妈你怎么了?”
    裴确彻底清醒,掌心轻搭上她的肩,低声询问。
    自从被李雅丽和吕美琴强行灌下符水后,这还是三年来,她第一次见到白雪有这么大的情绪起伏。而缘由,竟只为了一本旧书。
    心下疑惑,她正想伸手去翻,白雪将它猛地往怀里一贴,抽开门锁阔步向外跑。
    裴确慌忙套好衣服追出去。
    白雪速度快,步子直,跨出堂屋那道梯坎时还飞掉一只鞋。江兴业房门仍紧闭着,她悄声把妈妈的布鞋捡到怀里,继续往前追。
    两人一前一后奔蹿在空无一人的窄小巷道,裴确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儿,但害怕惊动四周沉睡的洪水猛兽,她不能喊,只能将目光紧锁在白雪的背影。
    妈妈那般勇敢、无畏。
    一米七的瘦高个,跑着跑着好似要飞起来,像只浑身轻盈的云雀,终于挣脱出那根困缚她的锁链。
    从前拦住她的阻碍统统不存在了,变成一条笔直的康庄大道。弄巷之外,尽是坦途。
    裴确抱着妈妈一只鞋,跟着她一路往前跑,直到攀过悬索桥,她才发觉街道边的景象愈来愈眼熟。
    等她们穿过马路,她抬头,瞧见小区门匾刻着四个大字——“四季云顶”。这里是檀樾的家,他们的第一个秘密基地。
    思绪将落,她余光忽然扫见白雪闯进一家早餐店,揪着一个嘴角还挂着几根面条的男人扔到路旁,高喊:
    “卫俊才!当年被你儿子卫彬彬顶替高考分数的人叫王柏民!这是证据!我手里的就是证据!”
    裴确急忙跑上前,视线在男人狰狞面容盯看半晌。
    她蓦地记起,十二岁那年,白雪也曾与这个男人在梯坎处缠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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