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三年多没见,眼前这人面貌成熟了许多,她怎么可能认不出常文远?
    这可是第一位将她带入反倭圈子的领路人。
    春妮还记得,当年他走之前,曾经说过他会回来。她只以为,这是他当时发愿随口说的一句话,或是他说的“回来”,指的是胜利之后的“回来”。想不到她居然会在今天,会在此地见到他!
    租界沦陷刚过半个月,倭国人为震慑海城人,这半个月没消停到处抓人,他这个时候回来,海城已无安全堡垒,这个时候,无疑是最危险的时候。
    常文远喘匀了气,摆摆手笑道:“你可别叫我常先生,总觉得你是在叫我堂叔,平白被你叫老了一辈儿。”
    故人碰面,原还有些生疏。他这一说话,往年的那股熟络劲儿立刻回来了。
    春妮笑了:“那我叫你什么?”
    平常一个问题,他却是沉吟了一下:“叫我王哥吧,我现在姓王。”
    春妮便明白,这次他定是隐藏身份回到的海城,倒是先前想好的问题不便再问下去了。
    春妮便顺势问他:“那常先生可还好?”
    当年常先生因是避祸遁出海城,临走前只给所有亲近朋友留了道别信,春妮也不知道他将往何处去。又因海城内外音讯难通,固然她事后多方打听,他现在在何方也不甚知情。
    “堂叔一家现在在双城,虽说经常遇到空袭,但不用担心倭国人暗杀,苦是苦一点,却过得安心。他念叨过你很多回,想给你捎信报个平安。只是想着他被倭国人惦记,怕贸然联系你们,会给你们招祸,一直没敢往这边递信。”
    春妮就“哎呀”了一声:“我去过双城两次,早知道常先生也在,我该留神打听,说不定咱们在双城还能见呢?”
    常文远瞧这小姑娘开心的模样,忍不住取笑道:“你不怕堂叔见了你,第一件事便是来考你功课?”
    春妮瞪向他:“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不好?再说了,我现在学问可好,常先生就算考我,我也是不怵的。”
    “哦?这么厉害,真的不怵?”常文远笑。
    话音将落,只听见“咕”地一声。
    常文远脸色微红,不好意思地揉揉肚子:“跑了这么长的路,有些饿了。你饿不饿,不如我请你吃饭,咱们边吃边聊。”
    春妮白了他一眼:“有人请吃饭,不饿也饿了。就那吧,你请我吃。”
    她手指的方向,正是一间淮扬菜馆。
    这间菜馆显然刚开张没多久,大红柱子上的金漆怕是都没干透。
    海城的菜馆中,本帮菜和粤菜馆最流行,开得最多,西餐馆也不少,但最上等,最见功夫的馆子,当属淮扬菜馆。
    春妮这么一指,显然是记着他刚揭自己的短,特意点个贵些的馆子,将他一军。
    她可是知道,即使当年常文远经济状况不差,有时还有车开,手头却不是那么宽绰,想吃什么吃什么的。
    孰知常文远看见那馆子,自己先笑了,满口应道:“你倒是会选,没问题,包管你今天吃得满意。走,我们进去吧。”
    春妮有些惊疑:“莫非你是真阔了?”
    常文远神秘笑笑,摘下帽子,走前一步,为她拉开了玻璃门:“请吧,小姐。”
    春妮进门之前,看见那站台旁边一个侍应生先冲常文远半哈了腰:“老板您来了。”
    好家伙!
    进到二楼的包间,春妮忍不住将他重新打量一番:“好哇,我竟不知道身边藏了个小开。说说,你什么时候开的这个馆子?”
    常文远假意谦虚,嘴角却止不住的笑:“哪里哪里,我不过是个拿钥匙的丫鬟,什么小开不小开的,你抬举我了。”
    “你还拿钥匙?谁能使唤动你啊?你爹?”
    要说春妮对常文远的家世一点都不好奇,那是说假话。但在三年前,两人不太熟,春妮不怎么好问。现在意外的一次见面,多了一出共同逃命的情谊,竟在无形中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常文远笑而不答:“先点菜吧,我们家狮子头烧得不错,你尝尝?”
    “你是主人家,可着你们这拿手的点,我品品你们厨子的功力。”春妮越发看他越新鲜。三年前,一个学建筑的大学生,三年后却是回海城开了个高档菜馆。
    他所干的事跟他的专业不说全无关系吧,也是毫无相联。看他这样子,似乎还做得挺得适畅意?
    常文远不再推辞,除了狮子头,常文远又点了道大煮干丝,一个软兜膳鱼并一道汤。淮扬菜都是功夫菜,点完菜品,他让伙计上了一壶菊花蜜桔茶,给春妮斟上,等待上菜的功夫,两人慢慢啜饮。
    “还想问什么,你一起问了吧。”常文远坐回位置笑道。
    “我不是问了吗?你真准备这个时候跑到海城来开菜馆?”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常文远放下茶杯,望着春妮的眼睛:“你想没想好,以后要做什么?倭国人打进了租界,你有没有想过,要做点什么?”
    适才他的身份让春妮有一些联想,但她没想到,一见面,常文远竟然没有避讳,直接问了出来。
    春妮不觉收敛脸上闲适的微笑:“你这是在招揽我?”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那你接不接受?”
    春妮轻轻吸了口气:“你是代表哪一边招揽我?”
    常文远手指沾着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
    见春妮没有露出意外之色,他笑了笑:“其实我不说,你也猜得出来。现在城外活跃的游击成员,只有我们的人。”
    “你要说那个,三年前我就已经跟你们在干了啊。”春妮不解道:“怎么今天又要问一次?”
    “那不一样。”
    春妮还待再问,忽然想起身上的官司,说道:“你还是先别急着招揽我,要是你知道我身上的麻烦,说不定就改了主意呢。”
    常文远摇头笑道:“你小瞧了我,以为我只了解三年前的你?你说的麻烦,指的是俘虏营的事?”
    春妮一惊:“你打哪知道的?”
    常文远笑眯眯地,偏不回答她。
    兜头一道灵光劈下,春妮猛地明白过来:“你跟涂铁柱是一起的!”
    常文远大笑出声:“果然是长进了不少,那你现在可还有顾虑?”
    春妮理了理脑中的思绪,也是觉得好笑:“我该早想到的。现在坚持全民抗倭的,除了双城政府,也只有你们。其他的都是割据一方,各自为政的军阀土匪。双城政府不是这个作风,那你就只能是另外一边了。”
    她说话时,常文远又是点头,又是微笑:“几年不见,果然长了不少见识,那你现在可还有顾虑?”
    “实话说,”春妮收敛了笑意,“你这句话,这几年不是没人问过我。我这个人胆子小,你要是早几天招揽我,我未必愿意。”
    “你这小姑娘,名声大得我没来海城就听过你好多事。你要是胆子小,这个海城就没有胆子大的人。”常文远觉得她是谦虚。
    春妮摇摇头,怅然道:“那不一样,我刚刚想通了一个道理。我总想着经营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只要坏人没欺负到我头上,我忍着忍着也能过下去,卖命的事有别人去干。可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哪怕是种个地,也要先除了虫,才好下种子。等虫子吃了地里的庄稼再去捉,早晚又会是
    一场空。对了,你想让我干什么?”
    “放心吧,不会让你去杀人放火。”常文远道:“对你这几年的作为,我们初步也有一个了解。只是以前你单打独斗,想做点什么,没人同你帮手。你加入了我们,有点什么事,我们也好更方便沟通。当然,要是有了需要协作的任务,到时候我会通知你。”
    “那不是跟以前一样吗?”春妮想起曾看过的谍战片,神秘问道:“真的不要我去打探什么情报之类的?”
    常文远笑起来:“你觉得你能打探到什么情报?”
    怕她羞恼:“我们的分工很细致,你的长才不在这里,我们会让你做最适合你的工作。”
    “那是什么?”
    第174章 174 蹦床
    常文远手指沾着水, 在桌上写下四个字。
    “搜集物资?”春妮失声念出来。
    在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对面人发现了她身上的玄机。
    但春妮从来不觉得有了空间就等于高枕无忧,一有机会就训练身边的人学会自己藏匿处置敏感物资, 就算有不得不动用到空间的时候, 那也是慎之又慎。要说真有人发现,那也该是夏生,该是方校长,怎么都不该是常文远这个跟她数年不见,远隔千里,彼此都不甚了解的陌生人。
    春妮定了定神,果真常文远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任务。上边给我们的意见, 是让我们建立一个以海城为中心的物资集散处。你的位置靠苏河和吴江码头近,那边进出港的物资多, 平时要是有望远镜,高档机油这样华国很难买到的军需物资,记得多注意一下。”顿了顿,他补充道:“像是石油, 棉花,粮食这样的大宗货物, 要是有机会,我们也可以想想办法,大本营什么都缺。”
    这个年代战乱多, 兼之烟土赚钱,许多田地要么抛荒, 要么被军阀土匪统治,逼迫百姓改种烟土,间接抬高了基础农产品的价格, 反而粮食棉花这些东西从西方国家统治的东南亚殖民地进口更加便宜。
    他这样一说,春妮就明白了。原来是她年前去港城那一趟,回来带了副望远镜送给涂铁柱叫他们知道了。至于高档机油,她这两年断断续续出清了不少手上的存货,因为货源不多,加上她认为有了些名声更方便出货,并没有都放到地下市场。想必这些消息让大本营知道,综合以上考虑,对她作出了最合理的安排。
    常文远特意挑出这两件东西来说,看来是对她作出了很详细的调查。
    她的空间,夹带违禁物资实在是最方便不过。
    但常文远的话让她有一点疑虑:“抗战都这么些年了,你们才想起来到海城搜集物资?是不是太晚了点?以前是怎么过的?”
    常文远苦笑一声,神情寞落下来:“既然想拉你入行,我今天将风险也同你说了罢。在你之前,我们是有一些人专门负责物资问题,但在一个月前,我们的人被76号发现,地下组织破坏严重。我临危受命,被派了回来重新组建物资渠道。你要是害怕风险,也可以当我今天的话没说过。”
    “那些人,现在都怎么样了?”
    “据我所知,有一些已经被枪决了。”
    这时,包间的门被叩响:“老板,上菜了。”
    “上点酒来。”春妮突然道。
    常文远皱眉:“你个小姑娘家喝什么酒?”
    “让你上你就上,废话这么多。”春妮突然发火。
    “老板?”侍应生有些不知所措,看着常文远。
    常文远微怔,只好挥了挥手:“温一小坛女儿红来。”
    见春妮没再说什么,侍者合上门退出房间。
    不一时,温好的黄酒端在托盘里被盛上来。
    春妮制止常文远,亲自倒了酒,托在掌心,站起身,面向西方虚虚一拜,回身洒在地上,低声道:“一杯水酒,不成敬意。前辈们,一路好走。你们没做完的事,今后,由我来代你们完成。”
    “各位,好走。”从她起身开始,常文远也站了起来。
    两人肃立片刻,回首坐回座位,已经没有了先前那般轻松适意的心情。就连色泽红润,饱满多汁的红烧狮子头端上桌,也无法再引动人的馋涎。
    “说吧,我的第一个任务是什么。”默默吃完一颗狮子头,春妮打破了沉默。
    “因为之前的渠道被破坏了一大半,我们现在需要再建立一个长期有效的运输渠道。你要是有这方面的推荐,可以告诉我。”
    常文远说起这话,原本没有抱太大希望,不想春妮沉思片刻,问道:“你要不要求合作对象一定是自己人?”
    常文远扬了扬眉:“是自己人当然更好,如果不是的话,他有能力将东西运到大本营,我们也很欢迎。”
    春妮笑了笑:“是不是自己人,我不好说死,他有没有能力运到大本营这么远,我也不清楚。我能肯定的,只有两条。第一,他一定有能力把我们的东西运出海城,第二,他欠我一个人情。”
    “哦?说说看,这个人是谁。”
    “唐竞海唐四爷。”春妮咬着狮子头,说出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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