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片刻,白泽抬掌盖在夜泽颅顶,送入一抹本源灵力,抚平对方体内躁动灵流后随即封印其神识。
    夜泽眼睫轻颤,阖眸栽向一旁。
    三青接住了他,胡乱擦去那张脸上的泪痕草渍,皱眉:“能睡多久?”
    白泽道:“一两百年总是要的。”
    “唉,”三青叹气,将夜泽扛在肩上,“凡人成仙非得渡情劫吗?好麻烦啊……他不会醒来还要闹着下山找那个谁吧?”
    白泽默了片刻,起身道:“我去善后。”
    …………
    又是一年中秋夜。
    顺安城内热闹非凡,摊贩正卖力吆喝,往来匆匆,有一过路人驻足。
    对方看着已过而立,穿一袭青绿长衫,模样生得极俊,通身气派温润谦和,像个读书人。
    “先生想买点什么口味的月饼?”摊贩笑道。
    卫风垂眸扫过:“可有冰糖果仁馅的?”
    摊贩道有,问先生要几个?
    “两个便够了。”
    摊贩一边包一边唠家常:“先生是给屋里孩子买的吧?”
    卫风温和一笑,摇头:“家妻在外,随时归来,给他预备的。”
    付讫铜板,卫风提着月饼回到庄子,庭院里两株梅树依旧并肩,一株叶茂,一株花繁。
    ……从十年前起,左边这株红梅一直花堆锦簇,从未凋落。
    花开了多久,夜泽就离开了多久。
    卫风闭了闭眼,进到灶房简单做了些吃食果腹,将琴抱至庭院中,望梅弄弦。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一曲终了,卫风看着簌簌飘零的梅花有些出神。
    他在满月之下独坐许久,直到院外再也没有过路人,卫风终于抱着琴,一步一步回了卧房。
    掩上门,烛火摇曳片刻,悄然熄了。
    买来的两块月饼搁了几天,终是无法再放,卫风只好将它们吃掉。
    去年也是如此,还有前年,大前年……这样的情景在夜泽离开的每一年都会上演。
    独居的日子久了,有些不明就里的媒人来给他说亲,被他悉数推脱;七年前先皇驾崩,新帝登基后曾差人来传密旨,许诺只要卫风愿意入宫侍驾,他许他太子太傅之职。
    卫风也拒了,不仅拒了,还手书一封举荐信,一一列举朝堂诸位德才兼备的饱学之士,请吾皇另觅帝师。
    如今父母亡故,卫风孑然一身,功名利禄已成浮云,再无封侯拜相之心,亦不惮开罪新君。
    他太了解新君气性,果不其然再未受扰。
    斗转星移,竟就过了十年。
    还能等几个十年呢?卫风心想。
    他现下已经三十有七了。
    上一次梦见夜泽还是前年,他看到夜泽在哭。梦境太过真切,卫风只觉得痛彻心扉,醒来发觉是自己哭湿枕帕。
    从那次以后,夜泽再未入梦。
    卧房中挂着的画像鲜艳如初,卫风看着画里的夜泽陷入恍惚,有种十年情缘不过一场大梦的荒唐错觉。
    或许是老了。
    卫风自嘲一笑,将凋落满地的梅花拾到一起,准备堆在菜园里沤肥。
    紧闭的院门忽地开了,卫风转头,看见一道银白身影。
    他怔了几息,眼前画面飞速倒流,回到十年前夜泽被带走的那一天,沉寂苍老的心开始狂跳,胸腔震得发疼。
    “……夜泽呢?”卫风颤声问道。
    十年过去,对方的容颜未见沧桑,眼神平和淡漠,语调亦不带丝毫波动。
    “夜泽不会回来了。”白泽道,“你不必再等。”
    第22章 香消
    手一抖,花瓣如雨倾泻满地。
    卫风张了张嘴,发觉脑中空无一物,竟吐不出半个字来。
    ……不回来了?
    碧天骤然昏暗,目之所及一片漆黑,卫风愣了许久,后知后觉地揉眼,斑驳光影这才缓缓浮现。
    “他是……”卫风脸上血色尽失,哆嗦着唇想问,又不敢细问。
    白泽淡声道:“夜泽成仙去了。”
    卫风痴痴地啊了一声,像是松了一口气,随即意识到什么,又喃喃道:“那他怎么不回来?”
    白泽不答,只抬起手,掌心凝化一枚薄雾缭绕的霜色令牌。
    “你渡夜泽一场,十年前就已缘尽。他于你有亏,作为补偿,昆仑虚赠你三千年功德,册入命簿,可保你往后九世轮回顺遂无恙。”白泽捏碎令牌,直到薄雾丝丝缕缕渗入卫风胸中,“从此以后,你们两不相欠。”
    卫风迟缓摸向心口,有种被破开胸膛的错觉。
    “你骗我……”卫风本能排斥对方的言下之意,不愿相信夜泽会在成仙后抛弃自己,声音嘶哑地说着话,“他说过会回来的,他让我等——”
    “你等不到的。”
    白泽淡漠地打断他,神色毫无动容。
    “仙凡有别,劝你不要执迷不悟。”
    心口痛得愈发厉害,卫风身子抖如筛糠,本能去扶梅树,却抓了空,踉跄着跪倒在地。
    喉头一阵腥甜,抽搐着张嘴,竟呕出一滩血来。
    白泽看到这人陡然虚弱的命灯,微微一愣,拧眉冷声道:“人生百年,过客万千,你何必为夜泽枉死?看开些罢,若你此世活不足八十九,必定错过一千三百年后文曲易主——”
    话音未落,晴空骤起惊雷,天道发出警慑。
    白泽抿唇,转身叹道:“罢了,随你去吧。”
    卫风倒地的刹那便开始耳鸣不已,听不见任何声音,眼前昏黑一片,只模糊感觉白芒掠过,他伸手去抓,什么都没有。
    “夜泽……”卫风张口时呕血不止,眼中满是痛楚绝望,“你说过要回来的、你说过的……为什么……”
    多年信仰一朝崩塌,相伴山盟海誓与别后凄风苦雨交替涌上心头,卫风心如刀绞,头痛欲裂,手脚开始不听使唤地抽搐,晕过去前只听到一声青稚惊呼。
    “——干爹!”
    …………
    八月未过,处处桂香,唯独庭院被愁苦药气笼罩。
    林三嫂抚了抚斑白杂乱的鬓角,滤了药渣将药汁倒入碗中,颤巍巍端进卧房,年仅十五的林小虎立刻起身接过:“娘,我来。”
    他扶起床榻上气若游丝的男人,轻声道:“干爹?干爹?快醒醒,药熬好了。”
    林三嫂看着那个短短几日就瘦脱了相的人,急得直抹眼泪:“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成这样……小虎,你那日看清那人是谁没有?”
    林小虎摇头。
    “大前年瘟疫,若不是你干爹拿来两株灵芝,咱娘儿俩哪能熬到现在——”林三嫂想着越发心痛,捶胸顿足,“卫风老弟啊,你怎么这么傻,救命的东西就这么给出来了……老天爷,好人怎么就没有好报啊!”
    许是听到自己名讳,床榻上面色灰白的人幽幽转醒,往日清亮和煦的眼眸如今一派浑浊,嘴唇干瘪皲裂,连吐息都透着股浓郁死气。
    卫风艰难抬着眼皮,朝林三嫂一笑:“三嫂莫哭,我不要紧的……”
    闻言林三嫂老泪纵横,哭得更厉害了。
    卫风没力气再宽慰她,双目怔怔,昏花视线落到院外那株灼灼盛放的红梅。
    ……原以为天意怜幽草,不曾想天意戏幽草。
    看着那两株一开一枯的梅树,卫风终于明白何为“天意弄人”,可怜他在红尘庸碌多年,想不通、看不破。
    ……当真是顺天意,承因果,今日方知我是我。
    卫风痴痴笑出声,咳着咳着,深深凹陷的面颊竟染上几分诡异的红。
    林小虎年纪小,不知回光返照一说,看到干爹陡然精神许多只当是要转好了,忙小心舀起一勺药汁,吹凉递过去。
    卫风却轻轻推开药勺,柔声道:“小虎听话,帮干爹将那副画拿过来——当心些。”
    林小虎放下药碗,转身摘下那幅在墙上挂了十年的画卷。
    画卷上是个天仙,干爹曾说是他娘子。
    林小虎觉得自己应该见过这位天仙的,就是记不清了。
    他把画卷递给干爹,干爹伸着一双骨瘦如柴的手,细细触碰画卷上的人。
    “小虎乖,干爹有几句话要同你娘讲,你先到外面去。”卫风温柔碰了碰林小虎的头,笑中带了几分眷恋,“要好好念书,孝顺你娘。”
    林小虎莫名有些难过,但他向来听话,便一步三回头地走出门,坐在檐下等。
    “三嫂,别哭。”卫风宽慰着,极艰难地将画卷卷成卷轴,仿佛这样一个简单动作已经抽空他所有力气。
    缓了半晌,卫风才气若游丝地继续道:“家里地窖埋了两罐金子,你拿来用,给小虎念书娶妻。”
    林三嫂泪如雨下:“你说什么糊涂话!你说过要看着小虎考状元,你还要等夜——”
    “我撑不下去了……这二十年来你待我如亲弟,我唯有将后事托付与你。”卫风艰难咳嗽,咽下喉头腥甜,“家中物件,你看着处置。只有一样——我死之后,将我埋在右边那株梅树下……留着这间院子,莫拆莫卖,算给我一处栖身之所,万一、万一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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