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他所谓的微薄恨意,早在玄凤魂飞魄散之日,便已随之消弭。
    是他始终没放过自己,怨那异世来客,轻而易举就能动他心魂。
    少年不识情滋味,付深秋,错将爱意做新仇。
    混沌不明,爱恨不分,果然是大劫。
    他在不知不觉中一步步沦陷,又一步步与之渐行渐远,大言不惭的说自己恨,等到如今又开始追悔莫及。
    泪水终于滑落,可这次不会再有人在华灯之中转身,伸手替他抹去眼角泪痕了。
    谢蓬莱将玉佩收了起来,回头看着西子捧心默默垂泪的柳归鸿,疑惑的开口:“你在哭什么?”
    然后又看到了从他指缝露出的一角红绡:“……哭你师尊?”
    “他活得好好的,你哭什么?”
    柳归鸿猛得抬头看向他,神情呆滞,眼眶还泛着红,声音沙哑还带着颤:“……哈?”
    活的好好的……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谢蓬莱看着可怜兮兮的徒孙,难得多说了几句:“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你师尊涅槃了。”
    柳归鸿呆住了,涅槃又是……什么?
    谢蓬莱终于发现不对了:“你……真的不知道?”
    “你师尊有凤凰血脉,只要不是魂飞魄散是死不掉的。”
    “只要有一魂一魄,他就能涅槃重生。”
    柳归鸿呆着没说话。
    他师尊没死……
    谢望舒没死!
    少年捂着心口的手垂落,再次露出了红绡残片,熟悉的艳色烧入漆黑眼底,柳归鸿感觉自己似乎又被摸了摸头。
    谢蓬莱一脸冷漠的看着抽抽搭搭的徒孙又支楞起来,这小孩子心思真好猜,全写脸上了,不像他那两个逆徒,一个偏爱自作主张,一个离经叛道还对他起了心思。
    简直是师门不幸。
    柳归鸿这才发现自己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简陋的完全不像太华的风格,思索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该怎么称呼谢蓬莱:“掌门师祖……我们这是在哪?”
    掌门师祖谢蓬莱本人根本没反应过来他是在喊自己,毕竟他没见过柳归鸿几次,谢望舒只把他当师尊,而孟摧雪以前倒是叫过他一段时间师尊,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天天直呼其名。
    他只是不解,柳归鸿以前明明没事就往蓬莱峰的小秘境里钻,竟然不知道蓬莱居里什么样?
    但他懒得管小辈的事,柳归鸿问什么他就答什么,毫无感情:“蓬莱峰。”
    之前邪修趁着孟摧雪叛出太华时,打上正阳峰杀了吕羲和还一把火烧了栖凤山,气焰嚣张至极。
    太华上下震怒,连应澜姗和云隐都从外面回来着手调查那位孔雀明王口中的无妄海,谢蓬莱没什么感觉,但太华威严不容进犯,孔雀明王必须死。
    但这都是后话,柳归鸿一听自己在蓬莱居,连忙从榻上爬了起来,这是蓬莱居,那他半天躺的就是谢蓬莱的床,听了孟摧雪叛出师门前那一番骇人听闻的话,他哪还敢再待下去?登即便要起身离开,可还走没出门就被谢蓬莱叫住:“你去哪?”
    “回栖凤山上等我师尊。”
    谢蓬莱拦住他:“栖凤山暂时回不去了。”
    柳归鸿愣住了:“这是为何?”
    “……”谢蓬莱看着他,异色的瞳孔像澄净又无机质的琉璃,不掺一丝情绪,“被烧了。”
    柳归鸿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谢蓬莱把鸾凤玉佩扔进他怀里,又重复了一遍:“栖凤山,被烧了。”
    谢蓬莱后面说了什么柳归鸿没听到,他抓起玉佩推开门就跑了出去,手里没剑就一步一步跑回去,跌倒了就再站起来,直到站着栖凤山下,仰头却再看不见如火连绵的满山凤凰花。
    拾级而上,满目断壁残垣,凤花已成凤凰去,枯桐也烂柯。
    一片废墟之上,飞鸿居却奇迹般的没有受到丝毫影响,顺着灵力的波动,柳归鸿推开门,一路走到内室的衣柜前,拉开柜门,玄色之中一抹鲜红就烧进了眼。
    赤绡衣衫被胡乱团着塞在衣柜的角落,曾经流光溢彩的符文在滔天火海之中为了庇护这一间小院被磨灭殆尽,真真成了一扯就裂的脆弱绡丝,可曾经恨不得将它撕个粉碎的少年如今却小心翼翼的将它捧了出来,指尖划过红绡,似乎还留有未散的紫叶碧桃香。
    碧桃者,消恨也,常传思慕。
    谢望舒在不经意间,又护了他一次。
    柳归鸿仰起脸忍住眼眶的酸涩,动荡之时的压城黑云已经散开,朝霞已经变成了夕阳,可依然是满天霞光,就像谢望舒刚刚离开他时那样。
    凤凰涅槃,浴火而生。
    谢望舒,你最好还记得栖凤山上有个人在等你,等你凤归故乡,他献身求凰。
    只要谢望舒能回来,柳归鸿就能等。
    不论多久。
    ……
    柳归鸿走后,谢蓬莱负手立于蓬莱居窗下,战斗的遗迹仍未褪去,每每看到,总会让他想起叛道而逃的孟摧雪。
    其实谢蓬莱到现在都没什么感触,他只是不能理解孟摧雪为何要去修邪道,也不能理解孟摧雪被他重伤后的那一番话。
    就像当时他不明白,为何蓬莱翠微居中忽有邪气滔天一样。
    所谓仙人,生来无爱。
    彼时他正在蓬莱居中思索谢望舒前日告知他的事情,孟摧雪匆匆离开又回来时他并没有特别在意,可就在孟摧雪回来后没多久,他忽然感应到翠微居的灵力开始紊乱,然后在一瞬间全部变成了邪气从翠微居溢出,稠黑邪气顷刻间便淹没了纯白飘摇的金簪草。
    谢蓬莱眸光骤冷,提剑出门,看到了同样出门的孟摧雪。
    黑衣青年浑身上下只有发上几点雪色依稀还有太华翠微君的影子,孟摧雪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无措,但很快就变成了平静,只是鲛蓝瞳孔暗淡的像一片死去的海,青霜剑邪气缭绕,再不见半分往日璀璨剑芒。
    谢蓬莱以为他是要逃,直接挥袖就打了过去,孟摧雪拔剑的瞬间邪气呼啸而起,遮住了青年惨白的面容,也遮住那张苍白的面孔,一黑一白两种灵光交缠撕扯,不知是否是因为怜悯,谢蓬莱并未拔剑。
    一场恶战,柳归鸿受伤,谢望舒身死涅槃,而谢蓬莱并未发现,孟摧雪夺剑而逃后,曾在邪气遮掩下回首,最后完完整整看了一次太华。
    此后太华再无翠微君,山高海阔,死生无论。
    ……
    孟摧雪拖着破败的身体根本走不了多远,闯出太华没多远就失去意识栽进了一处山坳,他模糊感觉到自己顺着河流一路飘流,冰冷的河水裹挟着他的身体,一遍遍冲刷着胸膛上的剑伤,让他反复重温着被谢蓬莱一箭穿心的痛苦,直到边缘的皮肉都泛白翻卷,没什么血可流。
    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他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死了,可心脏痛的太切,又告诉他自己还活着。
    视线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最后看到的是一片熟悉的黛紫色。
    【卷二·凤栖梧桐】
    第30章 凤凰
    三十三重天,离恨天最高。
    诸界皆云:离恨天遍地梧桐。
    此言不虚。
    江淮凤甩着袖子从一地金黄的梧桐叶中硬生生从落叶中淌出一条路来,一身华丽翠衣在满眼金黄之中跟活靶子一样,果不其然,一颗金豆子从天而降,正中靶心。
    江淮凤气得眼睛都泛起青光,抬手扶正了额角的点翠头饰,指着满园庭梧就破口大骂:“谢望舒!你给我滚下来!”
    碧梧成片迷人眼的金叶抖了抖,江淮凤眯起眼看向那抖动的地方,看见了一截从叶片间露出伏在梧桐枝干上的赤金色翅尖,拽下腰间玉佩就砸了过去。
    “哎哎哎别砸啊!我翅膀才长出来没几天!”
    瘦白的手接住砸过来的玉佩,一点赤色从梧桐叶后面钻出来,谢望舒晃了晃玉佩冲江淮凤招手,眯着眼笑得十分欠打。
    江淮凤一跃而起,落在谢望舒身旁伸手揪住他的衣领:“你也知道你翅膀刚长出来!”
    “今天族长绶翎为何不去?!”
    谢望舒懒散的往后仰着,拖着调子漫不经心道:“不想去啊……我不要当少族长——”
    江淮凤闻言几乎揪着衣领把他提了起来:“谢望舒!三年了!你能不能认清自己的身份!离恨天外到底有什么值得你惦记的?!”
    谢望舒思索后道:“……我徒弟。”
    江淮凤要气死了:“你再收一个不就行了?!”
    谢望舒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他要生气的,可难哄了。”
    想起来柳归鸿阴测测的脸色就头皮发麻,也不知道三年过去了这小孩儿变成什么样了……
    不会还恨着他吧?!
    那可不行!他都替这小子死了一次了,真有恨也还清了。
    越想越不放心,谢望舒一把薅住江淮凤垂落的的头发:“有什么办法能出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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