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久消磨,执念已成心魔,旧日月色也蹉跎。
    谢望舒感觉到眼前的手挪开,他睁开眼时还有些不适应满眼桃红和热烈的天光,他还没看清柳归鸿,一点冰凉就被塞进掌心,青年的手指在他还没将那东西抓紧就抽走,只有一指冰凉从他的掌心划过。
    柳归鸿把东西塞给他后就转身,抬手抹去眼角的泪和唇角的血,踉跄着朝紫叶桃林深处走了两步,甩出了腰间悬挂的玄铁剑趔趄着腾云长空。
    飞往蓬山去。
    蓬莱山涧,掩心高台。
    刮洗红尘,忘却爱恨。
    直到柳归鸿走远到再看不见苍穹之下一点墨色,谢望舒才在一地落红之中找到方才从掌心滑落的冰凉物什。
    那是一枚玉质晶莹润泽的……鸾凤玉佩,因为刚才坠地而产生了细小的裂纹,破坏了完美的外表。
    谢望舒先前被人按在怀里亲吻都无动于衷,看到这枚玉佩时却忽然睁大了眼睛,识海之中一些被茫茫雪色淹没的记忆重新从雪浪之下翻涌而上。
    太华动乱的前夕,他亲手把这枚玉佩系在少年腰间,珍重非常的为他整理好衣衫,并与他相约,要在蓬莱山巅再相逢。
    谢望舒的指尖有些抖,他刚刚失去红鸾情脉的、沉寂的心脏忽然又开始鼓动,一下接着一下,越来越快,越来越重。
    直到一点金光顺着心脏的脉络,再次长成了最严丝合缝的囚笼。
    最先被他重新感受到的是唇角的痛,和耳畔的热。
    再然后是他离开青年怀抱之后,秋风透过轻薄红绡之后,彻骨的冷。
    从太华旧梦,到凤归故土,一点一滴,历历在目。
    啪。
    谢望舒听到了,种子发芽的声音。
    于是他惊觉,爱竟能再生血肉。
    第二次,这副本该无情的躯壳,顺着爱意流淌的方向,蜿蜒着生长出了爱的本能。
    他的无情道,破了。
    当撕开无情道的屏障之后,他才看清自己,递给少年的饴糖是下意识的怜爱,蓬莱山巅的舍身相救是无需多言的偏爱,荒山之中抵足而眠的靠近是难以自抑的情动。
    爱其实并不复杂,只要觉得自己爱了……
    那就一定是爱的。
    原来他是懦弱的,谢望舒如是想,掌心生出裂纹的玉佩被他握到发烫,他想,他应该去跟柳归鸿说一声……抱歉。
    抱歉,辜负了你的心意。
    抱歉,是我看不起自己。
    可来不及了。
    一切都来不及了。
    就像玉佩上的裂纹,一旦有了,就永远消抹不掉了。
    破镜难圆啊。
    “……”
    那也要圆。
    是他的错,他得认。
    况且……
    他舍不得看柳归鸿刚才那副模样,回想一下心都要颤。
    红绡翻卷,卷起飞花点点,金色的凤凰羽翼展开,仿佛能揽尽云河与少年的半边天。
    谢望舒不知道柳归鸿要去哪,他得一点一点去找。
    可为何……银白灵力流淌的方向会是蓬莱峰?
    而且……
    太华之中,为何又出现了邪气?!
    还是在蓬莱峰?!
    ……
    蓬莱山涧。
    谢蓬莱没想到,那抹鬓发掺白的身影还能这么坦荡的出现在他眼前。
    没人知道孟摧雪是什么时候进入太华的,连谢蓬莱也没感知到,他甚至连邪气都没察觉到半分。
    蓬莱峰,掩心台,唯掌门谢蓬莱与其亲门一脉弟子可入。
    未曾除去的弟子名分,如今反而成了无妄领主孟摧雪再入太华的一条通途。
    孟摧雪背对着他,一身黑衣站在掩心台正中央,指尖一寸一寸反复描摹着巨大古镜边缘上精细雕刻的纹路。
    掩心台也是千年前蓬莱仙岛遗留下的神器之一,和谢蓬莱的摧雪剑一样,上通天道,感天地之召唤。
    只是摧雪剑认了主,掩心镜被仙人们铸台安放,刮洗红尘。
    可此镜只给无情道修士除去杂念所用,孟摧雪来这里做什么?
    谢蓬莱第一个念头就是——他要毁了掩心台。
    于是仙人拔剑,雪亮剑光照彻晦暗山涧,也照亮那一双向他看过去的、悲伤的鲛蓝色眼眸。
    海一样的眼睛深处,倒映着一点晃眼的雪色。
    思念者的瞳孔是海色。
    谢蓬莱被那双眼睛看得一怔,摧雪剑光偏了半分,贴着孟摧雪面色苍白的脸颊划过,斩落一缕黑白纠缠在一起的发丝。
    孟摧雪抬手接住那缕断发,指尖腾起的黑焰将黑与白都燃烧殆尽,只剩一指飞灰。
    “谢蓬莱。”孟摧雪开口,不再唤他师尊,“谢蓬莱。”
    “我来……遗忘你。”
    孟摧雪终于下定决心要忘掉关于谢蓬莱,用了三年零一个夏天的时间。
    他是一路从无妄海走到太华的,从那个春日的末尾走到了这个初秋,他告诉自己可以反悔,可以退缩,只要反悔随时都可以御剑返回无妄海,用不了半日他就还能记得名为谢蓬莱的仙人。
    可他自己都没想到,拜托爱恨痴缠痛苦的愿望竟然真的能支撑他走到太华,走到掩心台前。
    直到见到谢蓬莱,他心中一路的踟蹰反而烟消云散,只剩下即将释然的轻松。
    百年相伴,爱也罢,恨也罢,时至今日,终于能就此了解了。
    孟摧雪看着谢蓬莱,这是他第一次,长长久久的、堂堂正正的看着谢蓬莱。
    “谢蓬莱,我不想再梦到你了。”
    “那年风雪长亭,漫天流云,你身披长风,夜夜入我梦。”
    “后来我在你背后学会飞行,也感受坠落的失重,我看过蓬莱山巅雪,也记得雪中仙人的面容。”
    “人人都说你是救世主,人人都说你温柔,谢蓬莱,为何我从未见过?”
    “罢了,我不需要了。”
    “谢蓬莱。”孟摧雪忽然很轻笑了一声,“……我累了。”
    “我不需要你了。”
    说出来了。
    孟摧雪以为把谢蓬莱这个名字从心里剜去会很痛苦,然而,他只感受到了微凉的、轻柔抚面而过的风。
    黑焰刺破指尖,沁出鲜血,血珠滴在掩心镜边缘古朴的纹路上,像活了一样顺着铜镜纹路的沟壑,生长成血色的脉搏。
    血色阵法浮现在镜面之上,一点一点抽离着阵眼之人的七情六欲。
    谢蓬莱皱眉,挥剑斩出雪亮剑光,孟摧雪挥袖去拦,浓稠邪气从袖口涌出和连绵凛冽的剑影纠缠在一起,此消彼长,难舍难分。
    看得孟摧雪眼疼。
    他来太华走这一遭就是为了一刀两断图个两不相欠,谢蓬莱当年一剑刺穿他时不是毫不犹豫吗?怎么现在自己要忘了他的时候又来拦他了?
    来时不见春,去时……也不是春。
    孟摧雪忽然动怒了,青霜剑铮然出鞘抵在掌心,划开皮肉时血花四溅,谢蓬莱那双异色的眼睛微微睁大,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挡在了孟摧雪将要按在掩心镜上的淌血的手。
    满是鲜血的手,隔着一身血肉按在雪衣仙人的心脏之上,弄脏了一身从未沾染过尘埃的白衣。
    于是打斗在这一瞬间中止了。
    谢蓬莱低头看着胸前的脏污,缓缓抬手……攥住了孟摧雪因失血过多而颤抖的手。
    孟摧雪一下不动了,他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颤抖着眼眸再对上那双金银双色的瞳孔。
    他以为自己不在乎了。
    他以为自己放下了。
    “……”
    张口欲言却无言。
    只是肌肤相接,就能让他所有的防备尽数溃败。
    怎么能不在乎呢?
    风雪长亭的一眼太过惊鸿,以至于往后百年之间他时不时就会做那日的梦。
    他那么惦念。
    就像叛逃那天,他只回眸看了一眼,可步步都留恋。
    滔天邪气已经被他扣在掌心,他可以轻而易举的刺穿当世唯一仙人的心脏,可他只是蜷了蜷指尖,看着那双璀璨的眼眸。
    只要谢蓬莱告诉他,他是有一点在意孟摧雪的,孟摧雪如是想。
    我会原谅他吧……
    “咔。”
    谢蓬莱松开了手,于是孟摧雪受伤的手无力的垂落,那颗刚刚拼凑起来的心脏再次坠落,摔得稀碎,露出了彻底腐败的内里。
    孟摧雪目光越过面前的雪衣仙人,落到了被仙力震碎、血脉崩断的掩心镜之上。
    谢蓬莱甩掉了手上的血,驱尘术用完之后又是光风霁月雪衣凌然的蓬莱仙君。
    而他满手鲜血,浑身邪气。
    “……”
    他真是傻透了。
    百年光阴还看不清吗?
    谢蓬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仙人、掌门、救世主。
    顾尽苍生,独不怜他。
    ……
    为什么?
    孟摧雪想,他到底做错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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