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孟摧雪没看多久就撒开了手,五帝钱被他随手扔了回去,和藏在发丝之间的另一串碰在一起,发出“当啷”一声。
    甘长风抬手就把束起来的头发全拢到了脑后,灿金色双眼警惕的盯着眼前不知道是不是在发疯的人,一只手已经按到了腰间的紫金铃法器上,随时准备反击后往主殿跑。
    可孟摧雪只是抬起眼,终于和他对视,他看了很久,久到甘长风以为他在发呆时,他开口了。
    “你的眼睛,是金色的。”
    “跟我师兄,很像。”
    第63章 善终
    甘长风记得,纳兰仪好像跟他提过,孟摧雪曾经是太华掌门的徒弟。
    那他的师兄……不就是谢望舒?
    谢望舒的眼睛不是琉璃色的吗?跟他的金瞳有什么关系?
    “不是谢望舒。”孟摧雪一下点破了他的猜测,“我师兄,不是谢望舒。”
    “我师兄是太华玄凤,不是谢望舒。”
    甘长风没听懂他什么意思,他一直都觉得孟摧雪疯疯癫癫的,尤其是这次差点死在太华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浑浑噩噩的,一醒来能下地了就先莫名其妙把江淮凤打了个半死,然后又在无妄苍雪境的最深处搭了一座孤亭,剩下的时间就只干两件事。
    浑噩时坐在床上从窗户看风雪长亭,清醒时把刚养好伤的江淮凤再次打到半死。
    说来也奇怪,无妄海这么多人,挨打的只有一个江淮凤。
    直到现在孟摧雪疯的连江淮凤都受不了了,好不容易找到一次他伤好了但孟摧雪还没清醒的机会,一脚踹开了灵泽殿大门,把纳兰仪连带她跟班徒弟一同揪到了翠微居里,按到孟摧雪床前看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惨样。
    纳兰仪抬脚就把江淮凤踹的倒退两步,整理好被疯孔雀扯得有些凌乱的衣裳,还顺手把甘长风推了出去然后用力甩上了翠微居的大门。
    门合上的一瞬间翠微居里就打翻了天,乱七八糟的什么声音都有。
    门外差点被夹到鼻子的甘长风:“……”
    其实可以不用赶他的,反正他也不感兴趣,真的。
    而且……
    他们是不是不知道,这门不隔音的?
    不过这些都先不提,无妄苍雪境里就他们几个人,没人知道孟摧雪什么时候清醒过来的,而且更重要的是——好巧不巧当时江淮凤正好被纳兰仪塞到了翠微居的衣柜中,按着孟摧雪这几天的打法,谁知道江淮凤现在还活着没。
    孟摧雪放开甘长风发尾的铜钱,站直了身子……
    然后撩起了衣摆,跟甘长风坐到了一处。
    甘长风:……?
    这是干什么?
    甘长风悄无声息的往旁边挪了挪,随时准备跑,可孟摧雪只是撇了他一眼,疑惑开口:“你去哪?”
    “你不是在等你师父吗?”
    甘长风点点头。
    孟摧雪往门下又窝了窝,半张脸埋进曲起的膝盖里,只露出一双无神的海色双眼,闷声开口:“我也等我师尊。”
    黑衣凌乱的铺开,像孟摧雪没束的发一样,甘长风这才发现,孟摧雪的眼睛里一点神也没有。
    他根本没清醒。
    甘长风松了一口气,放下了戒备安心坐了下来,还没清醒,江淮凤应该没事,孟摧雪也不会乱打人。
    他只要看住人别让跑了就行。
    孟摧雪没再说话,安安静静的环着双臂蜷缩着,看起来干过很多次这种事了,露出来的半张脸被衬的异常苍白,仿佛他就是积在无妄苍雪境之中的一抔乱雪。
    狂风再稍微用力一卷,他就要消散了。
    好好的人,怎么去了一趟太华就变成这样了?
    甘长风不清楚,但孟摧雪的状态明显一天不如一天,看着也越来越没人气。
    让人能明显的感受到——他活不久了。
    孟摧雪其人就像在风中摇曳的一株蒲公英。
    蓬莱峰上的金簪草,活不到无妄苍雪境。
    风再大点,他就凋谢了。
    ……
    孟摧雪被困住了,是往事,是心魔。是他自己。
    是谢蓬莱。
    幻觉,现世,孟摧雪不再能分清,他时而清醒时而浑噩,清醒时痛苦就会趁虚而入裹挟他,让他连呼吸都痛,可他怕痛,从以前就怕,所以他藏了起来,他把自己藏进了幻觉。
    幻觉里有太华,有蓬莱峰,有遍地月光一样的金簪草,有时不时落下的细雪……
    有白衣仙人,在窗下梳理雪色的发。
    有仙人挥剑于月下,斩碎点点絮花。
    这个梦太好了,值得他用永远去梦。
    于万籁俱寂之中,梦的大言不惭。
    舍不得醒来。
    梦里的谢蓬莱会教他挥剑,会拂袖飞花,会给他讲经,给少年梳理散落的发。
    那时月光就会流淌在他们身上,像堆积的飞雪,迷蒙了少年的眼。
    于是他开始分不清,这究竟是不是幻觉?
    他的师尊这么好,怎么会是幻觉?
    孟摧雪抬眼,目光越过谢蓬莱直直看向天边的明月,弯月在他眼中忽然成了一叶飘萍,飘摇在无垠的苍茫天野之间。
    月是盈盈孤山月,雪是苍茫天地雪。
    人是眼前心上人。
    云来剑开,搅碎月色。
    日子过得舒服了就会忘记年月,就像现在。
    孟摧雪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去想过了多久,他眼前是天上月,身边是蓬莱雪。
    谢蓬莱站在蓬莱山巅最高的地方,风雪越过他,沾湿仙人一抔白雪一样的长发。
    仙人在回头看他。
    孟摧雪看他,可却怎么看不清,尽管他用力睁大了眼,眼前仙人的眼睛却隔了一层风雪一样,看不清那双金银异色的眼睛。
    只能遥遥望见,天上那一轮皎洁的明月。
    月儿弯弯,在天河之上搁浅。
    孟摧雪忽然惊觉。
    从他看到这轮月亮开始,这明月好像就从来没有过圆缺。
    于是孟摧雪愣在了原地,他这时才发现——
    他从来、从来,没有看清过仙人的那双异色双眼。
    呼——
    忽有狂风乍起,摧人双眼,风雪模糊了孟摧雪的眼眸,使他目不能视,飞雪割伤他的咽喉,使他口不能言,他努力的睁眼,声嘶力竭的呼喊……
    谢蓬莱都没再看他一眼。
    孟摧雪拼命的跑,拼命的奔向谢蓬莱,可在他抓住仙人衣袖的前一秒,雪衣雪发的仙人身影倏然消散,随着风雪,一下消融进了纯白色的蓬莱深冬。
    假的。
    都是假的。
    孟摧雪终于想起来了。
    蓬莱山巅,从来都没有月亮啊。
    那轮皎洁的明月是他得名摧雪之后,亲手剜下丹府的一角,自己挂在天上的啊。
    他怎么能忘了呢?
    谢蓬莱,从来都没有回头看过他一眼啊。
    更何况现在,谢蓬莱是太华掌门,孟摧雪是无妄领主。
    死局,无解。
    更何况,从一开始,他的月亮就是假的。
    根本没有人照亮他。
    谢蓬莱一直都是他牵拉不住的风,是孟摧雪自己明知故忘,他们航线本就不相同。
    可是……
    孟摧雪弯腰撑着膝盖,终于无力的让自己搁浅在雪地之中。
    积雪埋没了他半张脸,随着他呼出的热气消融。
    如果你是牵拉不住的、自由自在的风。
    那我请你,带我去天空。
    放我也自由自在,成为一只蝴蝶,振翅于凛冽的万丈长空。
    或许这样我就能忘掉,你在我心底究竟有多重。
    “谢蓬莱。”
    “我只求一个善终。”
    错是那天风雪之中偶然相逢,可既然相逢已是大错特错……又奢求什么善终?
    既无善始,何来善终?
    ……
    这次清醒过来时,孟摧雪看到的是一双纯澈的、离得很近的灿金色眼眸。
    甘长风看着他,一言不发的往后退了点,思索片刻后开口:“你很难过。”
    孟摧雪不知道自己怎么没在翠微居,但也没心思回去,索性就跟他聊了起来:“是啊,很难过。”
    难过到痛苦,痛到七窍都要滴血。
    这就是清醒过来的代价。
    沉醉在虚幻的旧梦,还是清醒但痛苦的现世,全凭孟摧雪自己抉择。
    他知道,自己该清醒的面对,他得认清现实。
    可是……他太怕痛了。
    他怕痛,他忍不住回想起太华,回想起蓬莱山巅的月亮,回想起遍地月光一样的蒲公英,回想起蓬莱居简陋的掌门居所……
    发病一样的忍不住发梦,明知该清醒,可总忍不住去做梦。
    “为什么难过?我能知道原因吗?”
    孟摧雪抬眼看他。
    小道士看着十六七八岁,呆呆愣愣的看起来没什么心眼,一身法器符咒也不值几个钱,也不知道正道的道士怎么被留在了无妄海,总之就是平平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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