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么站着,一错不错的看着谢蓬莱,看着那许久未见的眉眼。
    孟摧雪一直都觉得谢蓬莱这双眼睛实在生的太好,左眼是星辰一样的银,澄净明亮,有眼像至高至明的灼日灿金,璀璨闪耀,眉若含黛,眼尾微微上扬,端的是一派仙人风骨。
    一双眼眸。似乎能勘破他的魂魄。
    谢蓬莱在看他。
    孟摧雪指尖蜷了蜷,想抬手却又一时间失了力气,所以在“谢蓬莱”眼中他就是傻站在山道尽头盯着自己看的目不转睛。
    “看吾作甚?”‘谢蓬莱’开口发问,声音平静冷淡,却让孟摧雪眼眶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直到这时,孟摧雪才意识到,他到底有多想念在蓬莱峰,那段能每天都看到谢蓬莱的时光。
    他好久没有听到过谢蓬莱这样平淡的和他讲话了。
    ‘谢蓬莱’看他没反应,于是皱起了眉:“还傻站着做甚?今日可曾修行?可曾习剑?”
    “若是不曾还不……”‘谢蓬莱’的斥责戛然而止,第一次有些迟疑,“孟摧雪,你……为什么在哭?吾并未训斥你,吾只是……”
    孟摧雪抬手摸了一下脸,指尖碰到了一点冰冷。
    原来他在哭啊,难怪忽然觉得这么难过。
    也不是只是难过,可能还有点委屈,有点愤恨吧。
    谢蓬莱只会训斥他。
    ‘谢蓬莱’不会哄人,看着弟子忽然落泪也只是有一瞬茫然,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罢了,吾不再逼你,你自去罢。”
    你看,他又在赶自己走,孟摧雪如是想道,他忽然无端从心底生出一股怒火,无端的、出离的愤怒:“我不走!我偏不走!”
    “谢蓬莱!你别想再赶我走!!!”
    谢蓬莱,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明明是你先来招惹我的,凭什么你云淡风轻,我却泥足深陷,狼狈至此?
    孟摧雪心中五味杂陈,他恨谢蓬莱,他怨谢蓬莱,但不可否认,他也爱谢蓬莱。
    万种情绪如鲠在喉,最终也只变成了无言的泪水被咽下,沉默的谶文也未曾发芽。
    他想过放下,可怎能放下?
    不曾属于他的,又怎么说放下?
    付出了那么多代价,谢蓬莱也从始至终也不曾看过一眼他。
    值得吗?孟摧雪这样问自己。
    泪水仍流,遗恨长久,故人远行不见影踪。
    过往种种被反复温习,反复考究,痛到七窍生烟也找不出一点心心念念。
    值得吗?
    “……”
    管他呢。
    反正没有后悔药了。
    梦境的最后,每次擦干了流泪的眼,隔空描摹谢蓬莱身影的指尖比萦回的长风还多三分贪恋。
    蓬莱吾师,多喜乐,常安宁。
    万望,勿忘我名。
    ……
    梦境的最后,愈来愈大的风雪终于遮住了‘谢蓬莱’的身影,淹没的孟摧雪贪婪的双眼。
    孟摧雪觉得自己的灵魂忽然变得很轻很轻,好像就要这样,飞到天上,飞到那没有悲哀没有疾苦的地方。
    可是并没有。
    最后的最后,他变成了一只漆黑的蝴蝶,忽上忽下的飞着。
    落在了一片雪色的衣角之上。
    第80章 正邪
    梦里天上的蝴蝶,又变回庄生重返了人间。
    孟摧雪睁眼,苍茫雪色入目,疑似仍是梦中未醒身。
    他过了好久才回过神,脸上的泪痕已干,紧绷绷的抻着脸颊,把尚有迷惘的神魂收回躯壳。
    孟摧雪慢吞吞的坐直身体,他一旦陷入心魔梦境就会失去意识,可人却不会睡过去,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从翠微居跑到这风雪亭中的。
    飞雪漫天,看不清来路,找不到归途。
    孟摧雪只能在这等着有人来找他,其实他也不是回不去,只是……他太累了。
    他现在活着就已经太累了,没心力再去做多余的事情。
    风雪越来越大,孟摧雪刚坐直了没多久就又趴到了石桌上,石桌很冷,很冰,硌在胸前有些痛又有些呼吸不畅,可却能让人保持清醒,他紧了紧不知道谁给他披的大氅,把苍白的脸埋在黑漆漆的毛领里,显得有点可怜。
    孟摧雪不着急回去,他觉得带纳兰仪回无妄海简直是他做过的最明智的一个决定,只要他想他可以什么都不用管,随便找个地方安静的待着,尽量保证自己不那么早死就行。
    比在太华轻松多了。
    就是……有点冷。
    不像太华,蓬莱峰的雪下不大,飘飘扬扬的反而更像蒲公英的绒花,只是多点凉,可无妄海的雪很大,像永远下不停的那么大,而且很冷,好像要将他这辈子都笼罩起来,禁锢在一场又一场何其相似的风雪之中。
    孟摧雪一直很好奇,为何风雪遮天,都倒映不进仙人眼眸?
    “……”
    大抵是仙人高傲目下无尘,看不见他,也看不见俗尘。
    罢了,不想了,孟摧雪又往毛领子里钻了钻,他越来越怕冷了,只露出一双海色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好吧,其实或许他什么都没想,只是在发呆。
    又或许,他在想……如果谢蓬莱真能像梦里那样,自己会原谅他吗?
    “……”
    管他呢,孟摧雪如是想道。
    反正谢蓬莱又不在乎。
    不过……
    就当谢蓬莱应该已经快把他都忘了吧?
    孟摧雪眨了眨眼,把胸膛更用力的往石桌坚硬的边沿上硌,疼痛传遍四肢百骸,惊醒了差点再次睡去的神魂。
    忘了?
    不,不行,不能忘。
    孟摧雪不允许谢蓬莱忘了他,哪怕厌他,憎他,或者恨他。
    不许忘了他。
    孟摧雪想,他或许不应该再睡了。
    该醒醒了。
    ……
    纳兰仪跟着甘长风到了风雪亭,一眼就看见孟摧雪卷着大氅趴在石桌上,神色颓靡但眼神清明。
    这回是真醒过来了。
    她叹了口气,先挽起衣袖指尖虚点上孟摧雪的眉心,丝丝缕缕的黑雾顺着她瓷白的指尖蜿蜒而上,直到最后全部钻进她手臂上那朵山柳兰的纹样。
    待到这一次的心魔被纳兰仪抽去时,孟摧雪已经几乎完全恢复了往日冷淡自若的模样,甘长风站在一边歪着头看了他很久,忽然开口道;“原来你是这样的。”
    “我以为你彻底疯了。”
    纳兰仪心里咯噔一下,孟摧雪那哪是不疯了,明明是更无药可救了,她刚想替自己徒弟说话,孟摧雪却先道:“那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
    “疯子?傻子?”
    甘长风想了想:“……不知道,想不到,你清醒的时候有点疯,做梦的时候又有点呆,说不好。”
    孟摧雪一言不发的听着,然后吃吃笑了两声:“原来如此。”
    一个真敢问,一个也敢说。
    纳兰仪听这俩的对话简直头皮发麻,生怕孟摧雪又犯病发疯手起剑落把自己徒弟当菜切了,她趁甘长风再张嘴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前把人扯到自己身后:“感觉还有什么不适的吗?我一并给你治了。”
    孟摧雪也不逗呆子了,紧了紧大氅起身:“没什么,回去吧。”
    他个子高,纳兰仪得微微仰头才能看见他的脸,几年的磋磨褪去了青年身上的意气,只剩下一副沉寂的躯壳,她看不清孟摧雪的眼睛,只能看见那双眼睛里一片氤氲着水汽的蓝色,有些空洞。
    “……”纳兰仪低下头,应了一声,“是,领主。”
    这哪像没什么的样子?
    他唇边分明含着不舍。
    他就是打算把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以后,结束这惨淡的一生。
    孟摧雪现在的愿望就是——给自己求得一个善终。
    他确实清醒了,太清醒了。
    长宵折返,赴目憬然,所有未竟之愿,皆在梦里偿还。
    也许真的能有个地方,足够他梦到永远。
    “……”
    怎么可能啊?
    不曾善始,哪里能求得一个善终?
    纳兰仪宁愿他没这么早清醒。
    她原本以为孟摧雪至少要半年才能恢复半数神智,可如今孟摧雪陡然清醒,她得把掌控无妄海的权力重新交还给他……
    谁知道这个疯子能干出来什么事。
    她低着头,孟摧雪垂着眸,沉默了大概有半盏茶的时间,孟摧雪开口道:“无妄海事务繁多,我管不过来。”
    “大小事务,便还由你做主吧。”
    纳兰仪愣了一瞬,孟摧雪就已经转身走入那片浩浩风雪之中了。
    疯子?傻子?
    孟摧雪哪个都不是,他什么都懂,他再聪明不过了。
    只是慧极必伤,他或许有时候没那么清醒,可绝对是不蠢的。
    所以他现在摆脱了心魔却依旧把权力放在纳兰仪手里,因为他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次陷入心魔,江淮凤会不会趁虚而入,而纳兰仪一定会稳住当下的局面,无论用什么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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