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用冰冷的指腹摩挲了一下她的眼角,轻轻开口:“阿兰,别哭。”
    她愣住了,抬手摸上自己的眼尾,果然沾到了一点湿润。
    奇怪。
    明明是大喜的事。
    我为什么要哭呢?
    算了,她不打算多想,她抓住他冰冷的手擦掉眼角的泪痕:“我没事。”
    我没事。
    我……没事吗?
    滴答。
    滴答。
    滴答。
    奇怪。
    阿兰摸上自己的脸颊,茫然的看着不断砸在地上的那些水滴,有些是从艾郎衣角上滴落的,有些是她自己的泪滴。
    她好像忽然清醒过来了一般,这样察觉到了到底有那些不对劲。
    为什么门外的旧灯笼彻底变成了惨白的颜色?
    为什么重新点燃的龙凤花烛变成了森冷的白烛?
    为什么艾郎会穿一身白衣同她成婚?
    为什么艾郎会有一头白发,又没有一点体温?
    为什么她自己也穿了一身白衣?
    “……”
    是啊。
    她什么时候穿了这一身白衣?
    第86章 秘境
    惨白一地,哪来半分喜庆模样?
    她分明穿的是一身艳红霞帔,为何突然间变成了一身惨白的……
    丧服?
    阿兰茫然的环顾四周,白烛、白衣、白灯笼——
    还有眼前,同样一身丧服、浑身湿淋淋的,她的艾郎。
    不,这不是艾郎。
    “他”湿透的白衣一直在淌水,像是源源不断的一直流淌,雪白的头发也湿漉漉的,散落的几缕贴着脸颊上,显得全黑的瞳孔格外的深黑。
    阿兰想跑,可繁复的衣裳困住了她,她刚刚抬起脚就向前栽,然后被眼前的“情郎”顺势揽进了冰冷的怀抱。
    “他”叫她娘子,问她缘何惊慌。
    “别哭。”他一边搂着她,一边安抚一般的抚摸她揉顺的发,“阿兰,别哭。”
    他说,这是大喜的日子,别哭。
    阿兰也不想哭,可泪水根本不受控制的顺着脸庞流淌,好像整个世界都湿漉漉的,就像抵死相拥的两人一样。
    他不是人,可阿兰抱住了他。
    后来在消散前,她也曾回想过,明知道那是邪祟,为什么还要拥抱他?
    “……”
    为什么?
    哪需要为什么?
    那是艾郎,她只是想再抱抱自己的情郎。
    哪需要原因?
    是人是鬼重要吗?她连死都不怕,还会怕他吗?
    他们的第一个吻是冰冷又潮湿的,就像这幻境一样,大抵因为阿兰“赴死”前心里一片潮湿,所以整个世界都湿漉漉的,下着永远不会停的雨。
    不拜天地,不拜高堂。
    夫妻对拜。
    共赴黄泉。
    艾郎,既然此生无缘与你白首。
    那我便在此幻境之中,圆一场荒唐的梦吧。
    幻境几载,人间百年。
    他是不会老死的,幻境里的阿兰也不会。
    可阿兰撑不住了。
    她是个凡人,误入仙人的秘境本身就是倒反天罡,更别提还催动了一场黄粱大梦,她倒是想在这里度过余生,可她的神魂实在撑不住了。
    想要催动幻境,作为凡人,她要付出的代价是……自己的魂魄。
    阿兰越来越虚弱了。
    一开始只是三魂,她总觉得还好,她还撑得住,直到三魂消散,六魄也逝,她想不起来究竟是哪一天了,只记得那是个雨下得尤其大的夜晚——
    那时她刚刚牵住他的手,忽然心口一痛,然后心脏里就像是有什么在一瞬间消失了一般,在她再次抬眼看向“他”时,整个世界忽然就开始溃败了。
    最先开始的就是“艾郎”,他原本就是从她的执念之中诞生,如今她就要走了,最先消失的当然也是他,溃散开始的太快,她想最后一次亲吻那冰冷的唇,却扑了个空只跌倒在了一片水泊之中。
    这次没人再接住她,抚摸着她的发安慰她别哭。
    梦醒了。
    ……
    百年太久。
    她忘了那是哪一年哪一天了,只记得那时明月山巅霞光万丈,彤云飘散了满天,她穿着一身褪了色的旧时嫁衣从“神山”上走下来,没有人敢靠近她,除了满头白发、泪眼婆娑的阿哥。
    一百多年,当年的人都老了。
    只有她,容貌鲜妍依旧,只是再也不会开口说话,成了所有人口中的“怪物”,“活死人”。
    她的神魂,在明月天泉的幻境里跟着“艾郎”一起消散了,自此以后五感皆失被困在执念之中,只剩奄奄一息的一魄支撑着不老不死的躯壳。
    静待真正的死亡来临。
    这就是阿兰的执念。
    她现在只求一死,好去下面找她的艾郎。
    待我白骨来,共向黄泉去,寸步不离,死生相依。
    不许死别,不谈生离。
    两百年很长,可故事太短,三两言就能概括寻常人一生和爱恨。
    柳归鸿讲得很快,谢望舒却沉默了很久,他看了看流淌的灵溪和翻倒的酒坛,最后将目光落在了那件褪色的嫁衣上。
    原本鲜艳的嫁衣,现在还不如一点干涸的血更艳,只有那些一针一线绣上的金兰花过了百年岁月,还似当年。
    “所以,阿兰丢掉的那些神魂都在山顶的秘境里,最后一魄是维持着躯壳不腐的……遗物?”
    谢望舒如是道。
    她的魂魄是他在这世间最后的遗物,魂魄消散了,他们的故事也就彻底结束了。
    “不止。”柳归鸿坐在谢望舒脚边,偏头轻轻靠在他的膝盖上,“她剩下的这最后一魄已经不止是一抹魂魄了。”
    “两百年前的灾难确实是被山顶那个秘境引起的,她的魂魄催动了秘境镇压了灾难,也成了封锁秘境的一把‘锁’,可只要秘境还在,灾难终究会再次降临。”
    “这山上的时序已经乱了,怕是在撑不了多久秘境就要现世。”
    “届时最后一抹残魄灰飞烟灭,天泉泛滥成灾,暴雨倾盆山洪爆发,山下村子里……一个人都活不下来。”
    那可真是灾难了,谢望舒如是想道。
    于公于理,这事他们都不能放着不管,于私于情,这两人受了这无妄之灾的波及,他也想给他们一个尽量好些的结局。
    就当是…行善积德了。
    谢望舒轻轻拍了拍伏在自己膝盖上的脑袋,柳归鸿先一步站了起来,谢望舒也站起来掸了掸衣摆上沾到的尘土:“走吧,尽快解决,天黑了夜路不好走。”
    “还得回去送人往生呢。”
    柳归鸿看着渐渐走远的赤红身影,轻笑一声,抬脚跟了上去。
    撒谎。
    哪来的什么夜路不好走。
    到时候秘境一散时序恢复正常,他们哪还用一步一步走下山?那还当什么修士啊,御剑白学了吗?
    柳归鸿跟在谢望舒身后,悄悄地伸手牵住了那只给他留的手,嘴角下意识的上扬。
    他的师尊嘴硬心软,见不得别人受苦。
    要不然,他怎么骗人上钩的?
    ……
    过了山坳,剩下的路走的很快,寻着执念中的方向,两人最先看到的是一抬已经支离破碎的喜轿,应该就是当年的村民将阿兰“嫁”给山神时用的,谢望舒伸手只轻轻碰了一下,本就破烂不堪的花轿就极轻的“咔嚓”一声——灰飞烟灭了。
    两百年光阴能摧毁的太多,只有执念穿越光阴,经久不变。
    谢望舒垂眸看了一眼指腹沾染的岁月尘埃,抬脚继续往山上走,刚走出半步,那只垂在他身侧的手就被人从身后牵住,他回眸,柳归鸿牵着他的手,轻轻擦掉他指腹的尘埃,见他回眸,抿嘴轻笑了一下,牵着他的手凑到唇边,一个吻就印在白皙的指节上。
    虔诚又暧昧。
    亲爱的,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沾染尘埃。
    或许是他的眼神太过炽热,谢望舒像是被烫到了一样,印下亲吻的手指抽动了一下,然后猛得从柳归鸿掌心抽出来,垂着眼偏过脸不去看他,像是一抬眼就能被眼前人窥见心思一般。
    “别闹。”谢望舒如是警告他。
    柳归鸿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双手举在耳边做投降状,谢望舒继续山巅走,可没走两步衣袖就再次被扯住。
    他一回头,一双点漆目就凑在他面前,柳归鸿离他只有不到一掌的距离,再凑近些就能亲上,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仰,却被人拦腰揽住,柳归鸿依然是笑嘻嘻的,他凑在谢望舒耳畔,开口说话时的热气扑在耳廓上,带起一片薄红。
    “山顶的秘境会让人看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师尊,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你。
    谢望舒想到的只有这一个,他也只能想到这一个。
    ……
    我是从异世而来的魂魄,在此盘桓许久,除了眼前人外,我想不到我再会需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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