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李衡,出身高门贵胄,位列九卿,还不至于要卑劣到勉强一个女子。”他嗓音恍似有一丝痛楚,可更多的是受伤过后的冷漠。
    “我不是……”她呆呆地望着他,脑子一团浆糊,莫名心急如焚地开口想解释。“我没有说……”
    “罢了,由你。”车帘瞬间落下,他低沉冷静的声音响起。“——回府!”
    “喏!”清凉只得跃上马车前辕,迅速驱策那匹高头大马。
    马车骨碌碌地消失在大道另一端,护卫在后的炎海给了曹照照一个冰冷危险的眼神。
    显是对于她不知好歹地伤了阿郎而感到愤怒。
    曹照照失魂落魄地伫立在原地,感觉到漫天晚霞逐渐隐没在地平线,夜幕四罩而下……
    大理寺门口两盏大灯笼被燃起,晕黄灯影下只有曹照照独自儿一个人。
    平时对她热情有加的卫士和其他下衙的官吏们看见了这一幕,也下意识地避开了她,回头看着她的目光,都有着惊疑和揣度……
    揣度着她是不是疯了?她是不是得罪大人了?
    她苦笑了一下。
    老王头倒是亲切如故,只不过在帮她抱了干净的被褥铺盖到那间雅房时,还是忍不住小小声劝她——
    “……别跟大人赌气了,大人好歹是大人,难道不要面子的吗?”
    曹照照道了谢接过铺盖,低着头道:“我不是跟大人赌气。”
    她只是在他的提醒下,认清了自己的身分,正在做自己身分应该做的事……可为什么所有人都一副她是在无端生事、胡搅蛮缠?
    她心下有点凄凉,那种格格不入,被整个世界和社会排斥了的感觉再度翻涌了上来。
    “唉,你,还是早些歇着吧!”老王头见她这模样又是可怜又是无奈,只得摇头叹气地踱着步走了。
    她慢慢把铺盖放在了床榻上,自己收拾了起来,雅房里面空空荡荡的,很像早期大学宿舍那般阳春简陋,但胜在干净,就一张床榻,一个斗柜,一张矮桌,一张圈椅,连个铜镜都没有。
    和李府自然是没得比,可是若撇开此刻心头空空洞洞的滋味不提,其实住在这官舍的雅房,她是踏实很多的。
    只要她一天是大理寺司直,她住在这里就名正言顺,是有付出就有报酬,而不是寄人篱下,也不是仰人鼻息,更不用时时刻刻被某些人提醒,她不配肖想攀附李衡。
    潜藏在心底深处,她早以为自己完全不当回事的那些话,在此时还是钻了出来……
    “……你就是我表兄捡回来的那乞儿?”
    “……我表兄就是谦谦君子,不知哪里来的野狗儿也当人看,还保你进了大理寺,嗤,像你这种攀权附贵的人我见多了,你别真拿自己当回事,早晚还得露出原形来……”
    “……我表兄未来可是要娶公主郡主的,我警告你,别脏了我表哥的地儿,污了他的名声!”
    “司直?笑话,若不是有我表兄,你当得了这个司直吗?等我表兄看明白了你的底细后,瞧他还会不会容忍你这样的东西在眼前晃悠,还会不会为你保驾护航……”
    那位打扮得娇贵雅致的表小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底嘴里满满是鄙视之情,当时曹照照闪过脑袋里的头一个念头是——
    挖靠!要不要这么贴近偶像剧里坏心女配角的人设啊?这种台词,放在二○二一年是会被网友吐槽到爆的好咩?
    可如今想来,她还是太too young too simple了。
    古代的贵贱之分宛如天堑,所以那位表小姐是非常有底气对她说这一大串没礼貌又没卫生的话。
    反观她自己,有什么资格反驳人家呢?
    她连能够当大唐社畜,都还是拜人家的表兄所赐……
    “唉。”曹照照呈大字状地躺在略显冷硬的铺盖被褥上,仰望着粗犷古朴的木造天花板发愣。
    确实,李衡生气也是应该的,他堂堂名门公子,又执掌大理寺,是皇帝心腹大臣,想要攀附他、博他欢心的人都能从西市排到东市,甚至挤出九门之外……她却三天两头就惹火他,让他觉得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仔细想想,她真的太不识好歹了。
    但有什么办法呢?
    “身分啊……”她喃喃自语。
    他名门公子位列九卿,通身上下都散发着浓浓的正直强大和矜贵气质,配得上他的女孩子自然是非富即贵了。
    温柔礼貌斯文有礼的贵公子好男人,就是容易引人遐思和幻想出暧昧……
    可现实才能当饭吃啊!
    曹照照把自己卷进了那硬邦邦的铺盖被褥内,蜷缩挨蹭着墙壁,胡思乱想着直到累极睡去。
    她觉得自己很正常,全没发现平时一餐不吃就咕咕叫的胃,在她忘了去大理寺食堂打饭,一路颠忙到入夜后,却还完全没有任何饥饿的感觉。
    彷佛就是,震惊到麻木了……
    第12章 (2)
    李衡面色沉沉地回到了李府,迎上来的老管家欢喜又恭敬对着他躬身行礼。
    “阿郎一路辛苦,可算是回来了,老奴已命人备好饭菜……还是大人想先梳洗一番?”
    “先备水吧。”他声音低沉道。
    “喏!”老管家拱手,笑咪咪的老眼自然而然往他身后一探。“咦?怎不见曹司直?”
    雪飞和炎海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阿郎脸色变得更难看了,身上冰冷气息越发冻得人发颤。
    “她在大理寺,不回来了。”李衡冷冷说完,手却不自觉捂住了左胸口……有一丝丝抽疼得厉害。
    “这……”老管家诧异。
    雪飞见状忙对老管家使了个眼色。“阿郎累了。”
    “喔,对,对,老奴这就去让人备汤泉。”
    李府占地辽阔,后院就引进了一处暖意融融的汤泉,只不过平时阿郎不好奢华享受,因此那汤泉也少用。
    不过见阿郎今日神情疲惫冷漠,想来是累得狠了,泡泡汤泉定然会舒服些。
    “不必。”李衡像是想到了什么,摇摇头道:“不早了,我还有卷宗待批,随意便好。”
    “喏,喏。”
    雪飞和炎海互觑了一眼,默默跟了上去。
    清凉倒是注意到阿郎在回到主屋的路上,略略望向了某个方向两三回……
    那里,直通曹司直……“以前”住着的小院。
    ——亥时末,燃着宫灯烛火的书斋内,李衡手持一只卷宗,落在上头的目光动也不动,已然这样入神好一会儿了。
    清凉轻手轻脚地上前又拨亮了灯心,小声地问:“阿郎,亥时末了,您明日还要上早朝……”
    “嗯,”他手微微一颤,忽蹙眉问道:“官舍可提供有夜宵?”
    “阿郎放心,大理寺十二时辰皆有轮班职守要员,夜里会再供一顿的。”
    “我没有不放心什么。”他脸略沉,目光隐含危险警告之色。“——别胡乱揣度我的心思。”
    “清凉不敢。”俊秀少年额心沁冷汗,忙道。
    李衡有少许心烦地摆了摆手。“无事,你且下去休息吧。”
    “喏。”
    就在少年转过身去时,李衡突然又唤住了他——
    “等等!”
    “阿郎还有何吩咐?”清凉回头恭谨躬身。
    “今天下衙时……”他迟疑,有些艰难地问:“就是在马车上,我……口气坏吗?”
    清凉一愣,“这……”
    他胸口烦躁更甚,声音低沉的催促道:“有什么不可说的?你只管答便是了。”
    “阿郎……”清凉像被圈套逮着的兔子般,这一刹真懊恼自己怎么不学着两个哥哥乖乖在外头守着便好,不过对上阿郎深沉锐利的目光,他还是只得咬着牙吞吞吐吐。“……是有点儿。”
    李衡脸色白了白,“当真?”
    “有……那么一点。”清凉赶紧澄清道:“不过您说的也没错,您毕竟是主子,还是大理寺卿,申斥下属一二也没什么……曹司直,曹司直向来心宽,想来,想来……”
    李衡面容有些灰黯,喃喃自语,“我今日,怎么就按捺不住脾性了?”
    明知道她何止心宽,而是心大到迟钝,骨子里就没姑娘家的细腻婉转敏感,偏偏还同她呕气。
    君子当博学以文,约之以礼,当三戒九思……可他今日心底受伤一个不自在,竟脱口而出不善之言。
    她大病初愈,身子都还没好全,他就该哄也要把她哄回家来,怎么能脑门一热便允了她在官舍住下?
    明知她除了他之外,在大唐再无亲朋故友可依靠……
    心口隐隐抽痛感更加剧烈,他浮躁地放下了卷宗,倏然起身在书斋内大步来回踱了踱。
    清凉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儿,生怕主子又追问一些他压根儿回答不出的难题。
    “倘若……”李衡脚步陡地定住,而后颓然。“不成,各坊市的门都关了。”
    他身为大理寺卿,自有权柄可一路喊开坊门畅行无阻,可众目睽睽人言可畏,纵然无人敢对上他,却不免把箭头转向了曹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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