缄默一瞬,她问,“你哥去哪儿了?”
    “应该在河边吧?”傅喜年抬起头,“我刚刚听他说要洗衣服来着。”
    他们已在这山上住了一月又一月,春去秋来,又是冬。
    薛均安走到河边的时候。
    徐让欢正坐在石块上。
    裤脚被挽起,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小腿,徐让欢全然没注意到女人的靠近,皱着眉,专心看着手中衣物犯难。
    池水清又凉,叫少年白皙的脚踝不自觉有些泛红。
    再靠近些,薛均安才看清少年手中拿着的是谁的衣物。
    沾血的裤子。
    薛均安的瞳孔一瞬间放大,“你……”
    女人的声音入耳,徐让欢抬眼,四目相对,薛均安清楚看见少年眸中晃过一丝雀跃。
    只是须臾,少年又迅速低下头,好似明目张胆的看她一眼都是罪过。
    薛均安看着他,抿了抿嘴,“你不必帮我洗……”
    “没事。”少年打断她,“我自愿的。”
    时隔好久,这是薛均安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
    沉默几秒后,少年小心翼翼抬头,“安安,你不生气了?”
    那双无辜如水的眸子总算是找到了对的主人。
    薛均安叹了口气,“我为何要生你的气呢?”
    他待她很好,好到她几乎快要忘了,他曾是位阴狠毒辣的恶者。
    *
    可惜,这样平静的日子没能持续多久,就被无情的打破了。
    阳春三月,皇帝带领几位皇子出城狩猎。
    说来也巧,刚好来到几人所住的山头。
    那徐景也是运气好,本想着猎些山鸡野兔什么的,和东宫成群的妻妾好生炫耀一番。没成想,无意间来到遗处竹林,这还不稀奇,稀奇的是,竹林深处竟还藏着一户人家。
    “吁”的一声,徐景将马儿停下,一跃而下,来到屋前。
    边观察边自言自语道,“原来这荒山野岭里,竟还住着一户人家啊?有意思。”
    绕过房屋正门,来到后方,河边恰好有一位身材曼妙的女子蹲在那儿,清洗衣物。
    徐景手背在身后,缓慢靠近,停在薛均安眼前,笑起来,“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出落得如此大方得体。”
    薛均安闻声抬头。
    男人的眉眼隐在逆光里,叫人看不真切,薛均安微眯了眯眼,待到看清后瞬间愣在原地,
    与此同时,徐景好像也认出她,嘴角笑意愈加深邃。
    “这位小娘子看起来,似乎有点眼熟啊?”他往前俯身,慢条斯理说。
    届时,跟在徐景身后的几位皇子不由得哄笑起来,“太子殿下眼熟,莫不是哪家妓院赎身的娼妓?”
    那几位皇子还在马上,语音落下,不禁叫马儿也听不过去似的,躁动不安起来。
    薛均安嘴巴动了动,还没想好措辞。
    徐让欢抢先一步,将她一把拉起,藏在自己身后,“这位公子怕是认错人了,她是我夫人,并非什么娼/妓。”
    “已有婚配啊,”徐景这厢才摇头晃脑直起身子,慢悠悠的说,“还真是可惜,模样长得还挺标致呢。”
    正愁着如何送走眼前几位不食人间烟火的放荡子,一匹烈马啼叫不止,陡然间响彻在整个山林。
    下一秒,徐胜乘马出现,“景儿,在此处停留作甚?”
    徐胜老当益壮,纵使两鬓斑白,白须苍苍,腰板依旧挺直,俨然一副帝王之相。
    “父皇且看呐,”徐景一副小孩子发现玩具的稀奇表情,“这深山野林中,竟住着一户人家。”
    相比之下,徐胜稳重得多。
    男人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打量眼前二位布衣平民,缄默一瞬,问,“除了你们两个,可还有其他家人住在此地啊?”
    薛均安隐约觉察到男人别有所图,思考片刻,决定将傅氏身份隐藏,“回禀陛下,此处唯我们小两口而已,再无其他家。”
    “这样啊。”徐胜捋捋长胡须,沉默几秒,在半空中打了个响指,“来人呐。”
    “听孤指令,即刻将此二人给孤带回皇宫。”
    “是。”
    二人双双被捕。
    一个被扔进太医院研制长生不老丸,而至于另外一个……
    至于徐让欢的去处,薛均安无从得知。
    只怕徐让欢重蹈覆辙,重新成为时代背景下的悲惨人物。
    撇开徐让欢不谈,薛均安把里里外外关系打点的很好,曾假借采药的由头回过宅子,和傅幼珍说明情况,以示安慰。
    她表明徐让欢不得不忍痛切断和母亲妹妹的联系。
    最近一次得到徐让欢的消息,是给皇帝送药的时候。
    文武百官齐声应着,“恭送三皇子率兵出征。”
    薛均安的手一抖,险些将药洒在地上。
    原来,他并不得宠,徐胜拉他回来,只不过是想找个征战杀敌的替死鬼而已。
    *
    母亲和妹妹还在家等他,他想好好活着。
    可事到如今,徐胜派他驻守边疆,拼上性命与前来侵略的东渊一战。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不愿做胆小鬼。
    少年将军驾于马上,一身红衣铠甲,英气勃发,在无数老百姓的目送下,率那支人数少得可怜的军队出征。
    长安城里,两街围满人群。
    其中包括两个熟悉的面孔。
    朝夕相伴十余年,即使二人带着面纱头巾,他也能一眼认出。
    遥遥相望,只是遥遥相望一眼,徐让欢温柔的笑了。
    一眼,
    此生便也无憾了。
    薛均安好说歹说,嘴皮子都磨破了,如愿跟来边疆。
    两军交战,黄沙飞扬,满是杀戮血腥。
    士兵们一个个死在敌人手下,不禁让徐让欢悲痛万分。
    傍晚,营帐里,薛均安跪在一边,小心翼翼帮他包扎伤口。
    男人一言不发坐在床边,眼眸漆深定在一处,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抬起头,试图在他眼中寻找到一丝邪念。
    没有。
    一丝都没有。
    他谁都不怨。
    薛均安的眼睛忽而有些酸涩。
    原来,倘若是有机会的话,眼前之人并不会选择去做一个十恶不赦之人,他真正想做的,分明是一腔热血精忠报国的少年将军。
    “夫人怎么了?”
    注意到她的不对劲,男人抬手,想要抚去她眼角的泪,无奈伤得太重,此时竟是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他只能默默放回手,有些无措,“别哭了。”
    这一瞬间,他又变回那个想哄她,却又不知道如何哄她的少年。惶恐不安。
    “我没事。”薛均安擦去眼角泪珠,抬起头来,强颜欢笑。
    他看着她,将她揽入怀中,慢慢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两颗心的距离越靠越近,他心疼她,心疼她要跟着无用的自己前来此处受苦,他无数次埋怨自己无能,埋怨自己对夫人亏欠至深。
    如果他们两个都只是凡人就好了。
    那他们就能无忧无虑的幸福一辈子了,就能将国事抛诸脑后,自私的只为自己着想,不顾天下百姓苍生。
    如果可以,真想当一个自私的人。只为夫人着想就好了。
    依偎在徐让欢怀中,薛均安最后一次问出这个问题。
    “阿欢,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话音落下,她敏锐的感觉到少年身体僵了一下,而后又恢复,一字一顿,“我徐让欢,誓死不做逃兵。”
    果然,又被拒绝了。
    薛均安有些落寞的垂下眼帘。
    她柔柔的推开他,缓慢起身,在营帐中翩翩起舞。
    烛光照映出女子婀娜的身姿。
    也罢,救不了他,便为他献上这最后一支舞吧。
    薛均安藏住哀伤。
    哪怕是最后一点时光,也要好好活下去,不是吗?
    *
    为何说是最后一点时光呢?
    因为这场仗,徐让欢本就必输无疑。
    他太容易相信别人了。
    相信徐胜仅仅给他三千兵力是竭尽全力,相信副将推翻他的计划是别有妙计。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徐胜原本就没打算让他回长安城,他就是想让徐让欢战死他乡。
    而那位副将本就是东渊派来的细作。推翻徐让欢的计划,为的就是为东渊做棋。
    只有徐让欢,他天真的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傻傻认为只要赢了这场仗,他就能和薛均安回到从前隐居山林的日子。
    回不去了。
    一切都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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