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齐欧想走,最好谁都不要看到他。
    刚转过身——
    “瞧!这不是我们的释梦者托勒密吗?”
    塔齐欧倒吸一口冷气。
    这下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还真是!”
    后面另一个男人附和。
    “多稀奇呀,释梦者来妓院。你见过吗?”
    “头一回。”
    “你呢?”
    这次是女声:“没留意过。”
    塔齐欧唇角微微向下弯曲。
    “我走错地方了,抱歉。”他转身说。
    这话惹得人类们哈哈大笑。塔齐欧也跟着笑起来,直到一个光溜溜的朝圣者走到他面前。“都是男人,没什么好遮掩的。”不怀好意的眼神由上至下,最后定在正中间,“你那方面是不是不行啊?”
    讥笑过后——
    塔齐欧:“你死了。”
    空气瞬间凝滞。
    “你……你什么意思?”这名朝圣者慌了。
    塔齐欧神色从容。
    “你——”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又将指尖对准眼前人的额头,“死。”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留其余人在原地发愣。
    出去一段距离后,塔齐欧捧着滚烫通红的脸颊:
    “托勒密先生一撒谎就这样……”
    ※
    数日后——
    塔齐欧一如既往,被人类睡觉时的呼噜呼噜声吵醒。塞拉皮雍神庙里住的不止他和阿波罗尼奥斯,还有数十只朝圣者,包括那天在妓院当面挖苦他的家伙。
    听说他吓得这几天都不敢出门。
    塔齐欧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箱子。
    里面满满当当是托勒密先生的释梦录——有顾客的、亲友的,以及他自己的。他们的梦境也千奇百怪,有梦到家里进贼的、太阳分裂的,还有河水发黑、衣服吃人的。
    他接着往下翻:
    阿扎诺提斯半年前梦到过自己被一条吐毒的红蛇绞死;阿波罗尼奥斯上个月做了十八次春梦;托勒密梦到自己捡了枚金蛋,孵出来两只不死鸟。
    文字间有细节勾勒,旁边是分析。塔齐欧对照首页的公式条列进行研究——阿扎诺提斯近期家庭氛围压抑,阿波罗尼奥斯刚到适婚年龄。
    至于托勒密自己……
    一片空白。
    记录时间是塔齐欧出现那天。
    塔齐欧:“。”
    他懂了,这次他要做的——
    就是填补这片空白。
    塔齐欧轻轻抚摸上面的字符。
    它们就像一本完整的连环画册。每看几分钟,就有一个可爱的小故事在他脑海里演变成图像,仿佛身临其境,真实遇见了、经历过一样。
    人类真的很神奇。
    不管是甘伯尔、尤卡坦,还是在古埃及,水母总能被与人类相关的事物大大撼动。他很喜欢人类,但有时候却又不那么喜欢。
    他能理解这种感受。
    毕竟水母和水母的个性都不完全一致(他可以说是同类中最迟钝最马虎的水母),更可况是神经高度发达的人类呢?
    “哥,”阿波罗尼奥斯在门外喊,“有人找你!”
    准是这小子又带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人来。
    塔齐欧不得已合上手记。
    有必要挑个时间向公众宣布托勒密已经丧失解梦的能力了,越快越好。在家种地也比犯诈骗罪被抓起来强。
    他翻身下床,门外的景象令他眸光一颤。
    那是一对双胞胎女孩。身穿上等的亚麻布衣,胳膊和小脸却脏兮兮的女孩。她们体型相似,纤细但不算消瘦,拥有相同的小麦皮肤和黑色长发,年龄看上去也差不多——可能十三岁,也可能十四岁。
    但是,两人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
    一位是探究和戒备,另一位是祈求和惆怅。她们会做同一个梦吗?想必为她们解梦会很有趣吧,但塔齐欧自知心有余而力不足。
    “抱歉,”他婉拒道,“这段时间身体不适,暂时无法——”
    “我们不是来解梦的,托勒密叔叔!”
    “我们也希望这是一场梦……”
    俩姐妹同时开口。
    否认解梦的那位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说:“我叫泰厄斯,这是我的姐姐泰格斯。”
    是阿扎诺提斯的两个女儿!?
    “再说一遍,”泰厄斯继续道,“托勒密叔叔,我们找您不是为了解梦。我们大老远到您这儿来,是因为您是我们父亲的朋友,是因为我和泰格斯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塔齐欧一头雾水。
    难不成……
    太阳分裂把塞拉皮雍神庙以外的地方都炸没了?他抬眼望去,那颗美丽的红色星球此刻又大又亮。塔齐欧如释重负,太阳好着就行。
    他察觉到周边偷偷观望的人类:“进屋说。”
    三人步入释梦室。
    塔齐欧以啤酒和蜂蜜面包招待来客。
    姐姐迫不及待抓起面包就吃,腮颊胀鼓鼓的。妹妹开始没什么反应,等姐姐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她把自己的面包掰成两半,略大的那块放到姐姐盘上。塔齐欧又给她们添了两块面包。
    “说说吧,”他站在姐妹身侧,“什么叫‘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你们的父亲呢?”
    看来莫里斯这个家伙也有不靠谱的时候。
    泰厄斯犹豫后回答——
    “死了。”
    塔齐欧:“?”
    “别说这么吓人的话!”泰格斯碰了碰她的胳膊,“我相信爸爸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
    泰厄斯放下啤酒,目光中透着冰点以下的寒冷。
    “现实一点吧,泰格斯。她带了个希腊男人回家,光天化日之下把我们撂大街上。爸爸要还活着她敢这么做吗?你难道忘了那天,爸爸一出门就碰上刺客——她看到了,我们都看到了!可她是怎么做的?她在爸爸进来的那一刻把他关到门外,还不许我们出去。可怜爸爸的尸体到现在都还没个下落,她却能和她的新欢占去爸爸所有的财产!”
    塔齐欧几乎全程张着嘴巴听完了这番话。
    就在他准备理顺事情的来龙去脉时,泰厄斯已经替他梳理好了:
    “托勒密叔叔,我们的爸爸被谋杀了。凶手是妈妈的情人,一名叫腓力的希腊士兵。妈妈保留了她和她前夫的儿子,把我们俩赶出家门。爸爸尸骨未寒,他的女儿身无分文。我们理应继承他2/3的财产——剩下的一份她可以拿去和情夫厮混。但她做事太绝了,我们可是她的亲女儿!我们找您,一来是缓解生存的燃眉之急,二来希望您能帮我们讨回公道。”
    泰格斯忙拉住妹妹的衣角。
    “事情没有你说得这么严重,泰厄斯。”她眼眶红红的,声音在颤抖,“妈妈只不过一时鬼迷心窍罢了,她是爱我们的。我们应该恨那个希腊人才对,他明知道妈妈有了爸爸却还要勾引她。欧罗巴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塔齐欧:“……”
    泰厄斯的脸依旧偏在他这边。
    “给句话吧,托勒密叔叔。”
    塔齐欧为难地低下头。
    作为一只冒牌释梦者,财产纠纷这方面他实在无从下手。但他立马在托勒密的记忆里找到了一个人,或许他可以帮到她们。
    “我有位律师朋友住在阿努比斯神庙,”他说,“明天我让我弟弟带你们去,咨询的费用我来垫付。”
    ※
    第二天傍晚,女孩们跟着阿波罗尼奥斯,蔫蔫地回到释梦室。
    “律师那边怎么说?”塔齐欧问。
    泰格斯没忍住掉下眼泪。
    “他说孟斐斯那边已经找到了爸爸的尸体,是从尼罗河打捞上来的。”泰厄斯如实回答,“妈妈正在变卖爸爸的资产,并把换来的现金全用在了个人投资上。这下我们彻底没办法要回属于我们的那部分遗产了。”
    塔齐欧痛不堪忍。
    他好不容易能和莫里斯赶上同一日期来到这里,虽然不能时刻照应,但起码还能了解彼此当下的情况。
    结果短短不到半个月……
    而且,更棘手的问题来了——
    他该如何安顿这两个孩子?
    他没法像托勒密那样靠给别人解梦赚钱。
    就算可以,那点收入也不足以填饱四个大活人的肚子。何况,神庙里住的全都是男人,他们都长了双魔鬼的眼睛。
    睡前,有人敲响了他的门。声音很轻,轻到塔齐欧差点以为是在做梦。“谁啊?”
    门外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
    “泰格斯。”
    塔齐欧正准备下床——
    “谢谢,但您不用给我开门,托勒密叔叔。”虽然隔了道门,但她仿佛能洞察屋内的一切。“我有些话想跟您说,说完我就回去睡觉。您看行吗?”
    塔齐欧嗯了一声。
    片刻深呼吸后,泰格斯缓缓道来:
    “今天阿波罗大哥带我们去阿努比斯神庙,路过一片区域。那地方……男人勾三搭四,女人搔首弄姿。泰厄斯问为什么男性朝圣者会去找官妓,阿波罗大哥解释说,在这些朝圣者的观念里,和她们睡觉就等于直接跟神明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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