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上一句和这一句弹得这么生硬。
    “而且我们并不是住在钢琴——”
    一声斥责打断了对方的解释:“乐器给你是叫你创作用的,不是供你犯傻的!”
    “我为我的愚蠢行为向您道歉,爸爸。”沃尔夫冈委屈地说,“我永远将您的话记在心上。”
    良久,父亲的言语随着他深沉的叹息飘了进来。
    “别怪我对你太苛刻,孩子。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一家今后能够过上更好的生活……没人比我更爱你,沃尔夫冈。没人比我更知道什么对你有好处。你还太小,等长大你就会明白我的苦心。对了,我来是要告诉你,阿德尔加瑟先生有意邀请你与他合作清唱剧《第一诫的义务》,不过他说要看你在大主教祝圣周年纪念演出的表现再做决定。可别辜负他对你的赏识与期望啊!这次合作会让我们得到一块价值12杜卡特的金牌。”
    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我会尽力做好属于我的每一份工作。请不要为我动气,爸爸。我比你更关心你的身体,我比你更爱你自己。”
    没有回应。
    利奥波德·莫扎特已经走了,听到这番话的只有塔齐欧和莫里斯。
    房间内安静得可怕。
    眼泪浸透丝帕,绘出两道细长的圆弧。“请继续……”为了保证音乐的优美与流畅(不被家人怀疑),他把他想说的话统统颠倒,颠倒句式和语法,颠倒词汇与拼写。颠倒不成就彻底打乱,所有字母拆分重构,组成各国语言学家想破头都解不开的终极谜团。
    他知道对面能够理解自己,因为他们也采用了这种方式和自己交流,且多数是塔齐欧在讲:
    日痕初现,我们行进在撒哈拉。
    绿洲从远方来,像错乱的光。
    在捍拒中败北,有泯灭与泪的骸骨。
    星月交辉,我们止步于撒哈拉。
    云迹纹丝不动,像搁浅的船。
    坚毅的悲风里,有沸腾与雪的幻梦。
    时钟碎梦,流沙醒酒,我们被巨蟒吞噬。
    闭眼吗?——细沙正在侵蚀生命的脉搏,死神意在阻断灵魂的延续。谁都无法战胜命运。
    睁眼吧!——衰竭背后是无止境的新生,上帝以血肉之躯开创文明。我,是宇宙的选择。
    奇怪的是,我们并没有沦陷。
    至少后来不是沦陷。
    莫扎特:“那是什么?”
    “上升。”
    塔齐欧道:“我们上升来到另一个空间,也就是这里——雾,到处都是雾。我们只能看到彼此,和一架孤独的钢琴,如果它确实叫‘钢琴’的话。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它、触碰它,同时惊叹于它所发出的美妙乐音。它让我想到了羽管键琴,但它的音色、音量和力度变化反应显然要比羽管键琴更优秀。”
    孩子颇为认同地点点头。
    绸缎覆盖在眼皮上,湿冷又难受。“小仙子……”通红的手在键盘间飞舞,“能和聪明的小仙子弹奏同一种乐器是我的荣幸。如果你允许,我要吻你的手一百次。它们冷吗,塔齐欧?冷的话就揣起来暖暖。放心,我不走。我会永远在这里等你。”
    “我双手的血液几乎被冻结,但这种感觉对我来说刚刚好。你应该在卧室吧,沃尔夫冈?你回到床上,盖好被子,我慢慢弹给你听。”
    于是沃尔夫冈听话地钻进被窝,他幼小的身体在黑暗中瑟瑟发抖,火热的心在跃动中倾听——
    我们不敢随意走动。
    我拿出随身携带的刀子。
    当然,它已经生锈得不成样了。
    我将它轻轻一抛。
    我想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它捡回来。
    可是我听不到任何声音。
    那一刻我才知道……
    我们前后,是无尽的深渊。
    钢琴发出奇怪的颤音:
    莫里斯说他从来都没有这么害怕过。
    他说这比在南美洲挖矿还要可怕。
    因为他毫无头绪,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因为好像除了等待,一切都是自寻死路。
    我说别怕,至少我们还有一件乐器。
    就算它不能救我们的命,也能在最后为我们献上一首可爱的摇篮曲,或者是……
    安魂曲。
    莫扎特不禁浑身一僵。
    琴声继续——
    但后来,我们发现我们可以听到一些来自外界的声音:细微的开门声、轻盈的脚步声,还有杂乱的翻页声和均匀的呼吸声。我们大声呼喊,可好像做了半天无用功似的,没有一丁点回应。这时候,我们才真正将注意力转移到钢琴上。
    “直到你走向我们。”
    小沃尔夫冈敛声屏气,他想象着那些纤长的手指此刻正在白黑相间的象牙琴键上游走。“今晚,所有从你指缝流淌出来的音乐,是我们这里冲破雾霭的每一束光芒。”
    男孩儿摊开手帕盖住整张脸。
    他几乎忘了要按照自己制定的规则来接收信息。琴声,光是美妙的琴声,就能让他泪如泉涌。
    “这是一个建立在奇思妙想上的空间。”
    音乐缓缓诉说:“唯有天赋和心血,能帮我们摆脱困境,拯救这个荒芜骇异的世界。”
    莫扎特用肘撑起身体,再度坐到钢琴前,协同重新编配的和弦与旋律,将那首c大调弦乐三重奏完完整整地用键盘乐器呈现出来。
    “真好听,它叫什么名字?”
    “谢谢夸奖。还没想好,暂时叫它‘小夜曲’吧。告诉我,亲爱的塔齐欧,现在你看到了什么?”
    “一间精心布置的卧室,莫里斯沿楼梯下到院子。我闻到粮食、皮革与玫瑰花香,窗外是熙熙攘攘的人类,是繁荣与安定,这里……”
    “是谷物街9号,我的家。”
    第66章 乐界 03
    66
    经双方协定,最终他们将这一可开拓空间命名为“乐界(musikland)”,而他们的交流方式则称为“音语(musikanisch)”。
    很快他们发现,谷物街9号卧室的钢琴并不是两边沟通的唯一媒介——他们手中任何一件乐器都可以发挥作用,提琴、竖琴、羽管键琴、长笛……甚至是一片能吹出声音的树叶。
    除了乐器,还有小沃尔夫冈笔下的每一个音符:
    当c大调和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在维托瓦公主耳边重奏,乐界便有了巴黎。
    当这里的夏洛特王后不经意间哼起那六首小提琴奏鸣曲,伦敦在那边横空出世。
    降b大调交响曲k.22和g大调交响曲k.anh.221/45a为他们送去美丽的海牙。
    越来越多的城市在乐界相继出现。
    荷兰的阿姆斯特丹、比利时的布鲁塞尔和安特卫普,法国第戎、里昂,瑞士日内瓦、洛桑、苏黎世以及温特图尔……
    据塔齐欧唇边的柳树叶所说,自1767年起,每年5月23日,他和莫里斯一路过本笃会大学,就能听到里面正在上演拉丁语喜剧《阿波罗与雅辛托斯》。
    每逢7月24日到30日,他们只需花5先令,就能在天鹅与竖琴酒馆大厅中午12点到3点钟享受美妙的奏鸣曲、协奏曲或三重奏。
    他们曾去伦敦小住。那段时间,降e大调交响曲k.16、d大调k.19,还有f大调k.anh.223/19a在他们脑中整整循环了半个月。
    小伙子风风火火地跑进房间。
    他刚从基尔海姆-博兰登回来,母亲在院子里编织,他要给远在萨尔茨堡的父亲和姐姐写封信报平安。另外,他有一些咏叹调新作准备今晚交给韦伯老先生誊抄——趁这个机会,可以看一看他的女儿。
    “我真开心,塔齐欧!”沃尔夫冈·莫扎特叫道,“你也要和我一样开心,因为我马上就能见到我心心念念的阿洛伊西亚了!啊——你根本想象不到我有多喜欢这家人。韦伯先生……他简直和我的爸爸一模一样!当然,除了仪表。要真相同那才稀罕哩!我可以很诚实地告诉你,他们就是上帝赐予我的另一个位于曼海姆的家庭。阿洛伊西亚……我会想办法让她唱首歌给你听,听到后你就会发现,世上再也找不出比她更纯洁更可爱的女孩子!不,你听到后一定会爱上她,这样我们的莫里斯勋爵就很可怜。”
    他拿了两张信纸出来,钢琴半天没动静。
    “塔齐欧?你有在听吗?”
    咣——!
    一排琴键同时按下,少说能听出二十个音。
    沃尔夫冈叹了口气,不用猜就知道他们在干什么。“管好你的屁股,伙计。”他眼珠一转,“不用太严,别把甜蜜的大粪弄到琴上就行。”
    片刻,那边传来答复:
    注意你的措辞,莫扎特先生。
    “谢谢你让我知道你的手正在弹琴,而不是抠大粪吃。”他扬扬头,笑了起来,“要吃就放快,干掉就不好吃了,莫里斯勋爵。除非你就好这口。”
    他用手梳了一下头发,将墨水瓶立稳在床头柜,带着信纸和羽毛笔缩进被窝。
    此刻年轻人耽溺秽物,认为那种给人类感官带来猛烈冲击的色情瞎话要比当代贵族们的陈词滥调真实而有趣。但有时他不得不约束自己,至少在某些人面前他觉得这非常必要——否则就会败坏自己在对方心中那极不稳定的好感——比如阿洛伊西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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