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能想象,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折磨,比之粉身碎骨,孰轻?孰又重?
    或许是容陵表现得过于平静,众神甚至生出一种“天罚也不过如此”的荒谬感受,莫非天道对他手下留了情?
    一开始,天道确实还以为,一切仍有可回旋的余地。
    但容陵始终扛着撑着,不曾声嘶力竭,也不曾反悔求饶,意志何等坚定执着。
    天道终于明白容陵的决心。
    所以,它愿意给他最后的成全。
    “轰隆隆——”
    黑色闪电带着劈天盖地的声势,没有再给容陵任何可喘息的时间。
    受完天刑,容陵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般,全身湿漉漉,分不清到底是汗还是血。
    众仙神面露不忍,纷纷偏侧过头。
    唯有天帝天后目不转移地注视着,神情庄严而冷漠。
    容陵今日特地换了身黑袍。
    至少黑色看不出斑驳血迹。
    他想,这样天帝天后或许能好受一些。
    长达一炷香的天罚,已然去了容陵大半条命。
    容陵瘫在血泊,奄奄一息。
    接下来的除仙籍环节,将由天帝本人执行,容陵与生俱来的血脉之力,也会在此刻全部斩断。
    小小一团光剑,在天帝容渊掌心凝聚,他幽深的眼瞳之中,是如蝼蚁般蜷缩着的容陵。
    “你后悔了吗?”
    “儿臣无悔。”
    容陵竭尽全力,总算昂起头。
    云端之上,天帝天后的身影,愈发模糊。
    容陵突然就笑了。
    他没有悔。
    只有满腔感激。
    感激天帝天后从未阻止他的决定,而是成全。
    亲情与爱情,这个亘古两难全的问题,天帝天后帮他做出了选择。
    “好。”
    容渊似乎笑了声,短促而不可闻。
    这一声笑,只有天后能品出其中的释然。
    长子容廷的陨落,何尝又不是天帝埋藏多年的心结?终于,血与泪的经验后,他们这对父母都得到了成长,也学会了真正的放手。
    一剑,催仙骨。
    二剑,堕神魂。
    三剑,斩灵脉。
    ……
    天帝绝没有仁慈留情。
    三剑毕,容陵已然倒在血泊,宛如干尸烂肉一般,再无半分人形。
    白日青天,六界同时陷入黑暗。
    这是前所未有的奇景,星月同辉,熠熠闪耀,但很快,星月又络绎不绝地纷纷坠落灭亡。
    属于容陵的时代,彻底结束了。
    从此,世间再无神君容陵。
    ……
    鸟鸣重重。
    崖松将容陵驮下界,安置在冀望山山脚下的木屋。
    靳南无和顾明昼几人闻讯赶来,轮流照看。
    容陵伤得太重,凡人之躯,实在羸弱不堪,仙丹妙药于此时的容陵而言,无异于催命符。
    昏迷期间,几人也只能用晨露米糊帮容陵吊命。
    日子慢得就像望不见出路的沙漠,容陵一日比一日消瘦,他脸颊深深凹陷下去,墨发枯燥黯淡,曾经苍劲如竹的双手,如今只剩皮包骨。
    靳南无他们天天看着,倒没觉得陌生可怖。云崇仙人抽空来过一次,一看到容陵,眼眶顿时就红了,只哽咽着说,“丹卿怕是都要认不出了。”
    一想到丹卿,云崇仙人更是悲从中来。
    容陵请辞太子之位后,巴不得丹卿去死的那些人更加变本加厉,他们在背地蠢蠢欲动,好似丹卿一日尚在,哪怕被关在九幽塔,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们也恐慌得日夜睡不安稳。
    云崇仙人此行主要是为丹卿而来,可看着容陵形容枯槁、意识不清的模样,云崇仙人只能压下心头惴惴,祈盼容陵早日醒来。
    整整三个月过去,容陵总算清醒。
    从深秋到春,容陵睡完了一个冬天。
    窗外枯枝绽出新绿,已有郁郁葱葱之貌。
    容陵望着围站在塌边的故友们,根本说不出话,他漆黑眼睛艰难地眨了眨,露出一记苍白却轻松的微笑。
    又休养了两三日,容陵迫不及待下床活动。
    如今他不再身负神脉,好在肌肉记忆仍在。毕竟下凡渡劫时,段冽的身手就相当不错。
    容陵花了大半年时间,逐渐调整好身体状态。
    他现下的武力值,在凡人堆里,也算出类拔萃,但跟神仙相比,俨然如云泥之别。
    穷极一生,容陵也不可能再战胜任何一个神。
    凛冬,庭院树叶凋零得干干净净。
    容陵打包好行李,预备前往九幽塔。
    得知容陵打算,众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劝是不可能劝的,但赞成,似乎也有些不对。
    夕阳西下,靳南无作为代表,与容陵坐在门口谈心。
    “容陵,你可以告诉我们你的计划吗?你想怎么救出丹卿?”顿了顿,靳南无非常讲义气道,“崖松、顾明昼,还有姬雪年,他们都向我表过态,只要你需要,大家随时都能听候你差遣。”
    容陵露出一记感激的笑,却摇头道:“我没有计划。”
    靳南无:“……”
    晚霞旖旎,容陵周身仿佛镀了一层橙红色的暖光。他目光坦然,神态放松,这似乎是他这么多年以来,最没有压力的时刻。
    轻松?没有压力?
    靳南无面无表情道:“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容陵神态无辜:“你说呢?”
    两人目目相视,靳南无突然很想一掌拍死容陵。
    深吸一口气,靳南无努力平复心情:“九幽塔位于极寒之地,又有仙界五位大帝联手,容陵,你必须搞清楚,你到底是去救丹卿,还是活腻了去送死。”
    靳南无这段话说得极其严肃,容陵仿佛没听出其中怒意,他面上仍是那副令人讨厌的闲散姿态:“其实你们心里也很清楚,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把丹卿救出来的方法。如今我修为尽失,形同废人,若只依靠自己本事,恐怕连走到九幽塔的资格都没有,所以,我该怎么与五帝抗衡?用你们的性命替我冲锋陷阵吗?抱歉,我做不到。通往九幽塔的这条路,是我容陵一人的路,不是你们的路。”
    靳南无愣住,欲言又止。
    容陵笑了笑:“你知道吗?从前我脑子里只有利弊权衡,我恨不能把未来十年百年的事情全部安排好,生怕踏错一步万劫不复,可结果呢?你也看到了。或许我应该换一种活法,我不该再瞻前顾后,能走到哪一步,便全力以赴走到那一步,直到我倒下,直到我再站不起来!再往前踏不出一步。”
    靳南无怔怔看着容陵,良久,他突然笑了起来。
    原来容陵与容廷两兄弟,骨子里都挺相似的,身为太子,他们必须行事方正规矩,但骨子里,他们都有一颗叛逆冒险的心。
    反正容陵他早就豁出去了不是吗?那也不差这一次。
    天色忽地暗了。
    靳南无释然一笑:“我们会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好。”
    第二天,容陵乘坐飞行宝船,前往九幽塔。
    马不停蹄飞行半个多月,窗外那片晴朗天空,终于被一望无际的冰雪取代。
    天涯尽头,九幽塔的所处之地,到了。
    进入这片领域后,飞行宝船又行一炷香时间,仿佛被透明结界挡住般,不可再进半寸。
    容陵紧了紧衣领,改由徒步向前。
    天地寂静,白茫茫连成一片。
    这里没有人,也没有鸟兽,萧索得仿佛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容陵只能听见耳畔风声雪声,还有自己的呼吸声。
    他一直走,一直走,走累了便蜷缩在冰地,小憩一会儿。
    有时候,容陵甚至会做噩梦,他梦到自己终于走到九幽塔,丹卿却拒绝随他离开。
    高塔冷硬,也不敌丹卿的淡漠令他心寒。
    丹卿总是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讥笑着说:“容陵,你醒醒吧,我早就不要你了。”
    他就像一块冰石,没有温度,容陵怎么都不能将他捂热。
    哪怕一次,就一次,容陵也没能梦见过丹卿对他喜笑颜开的模样。
    从此,容陵不敢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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