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般的魔煞将他围得密不透风,伺机而动。
    诵经堂内,气氛松快,笑语盈盈。
    丹卿带来的不仅是两位染魔者的痊愈,更是希望,是光明普照的新生。
    说笑声从半敞的窗扉溢出,随风飘散。
    落在容陵耳畔,有种说不出的刺耳,令他心生憎恶。
    凭什么?
    凭什么受苦的是丹卿?
    他受尽委屈折磨,却还要不计前嫌,拯救这无情世间?
    是不是只要他们消失,一切便能归于平静?
    一个人消失不够,那便一群,一群不够,那便整个镇、整个城,乃至于整个国,整片天与地。
    诵经堂欢笑声戛然而止。
    最先看到“怪物”的是一个女子。
    她惊惧交加的瞪大的眼,与前一刻笑眼弯弯的眸,形成鲜明对比。
    然后是鲤鱼老妖仙。
    “退后!”老妖仙厉喝。
    他勇敢地将人类护在身后,双腿分明颤栗不止,却强撑着不曾后退。
    “怪物”静立门前,如一座无法撼动的庞然大物。
    魔雾将他从头到尾笼罩,深深浅浅,隐约之中,能窥见“怪物”猩红可怖的一双眼,似深渊般令人胆寒。
    夜晚将尽,天色欲明。
    丹卿独自坐在城镇最高的一处楼顶,与屋顶上的石雕狮子保持同样的动作——眺望远方。
    他该回去了。
    但丹卿却越来越不敢面对容陵。
    因为他一直都在骗他。
    自拥有治愈之力以来,丹卿便心绪难平。
    他的力量,无疑会成为许多人的救命稻草。
    换言之,只要丹卿愿意,他可以救下更多人。
    但那意味着,他必须放弃避世,重回人间。
    可是容陵呢?
    容陵为他舍弃荣耀,剔去仙骨,只为护他周全。
    容陵为他筑起宁静家园,切断与外界的联系,只为让他远离伤害。
    这一切,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吗?
    倘若他此时做出别的选择,就好像背叛了容陵一样,不是吗?
    丹卿眉头轻簇。
    久久不见舒展。
    “喝酒吗?尊敬的神明大人?”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丹卿循声抬眸,只见白衣少年御风而来,手中拎着只碧青酒壶。
    转眼间,少年已笑盈盈地立于他身前。
    月光皎洁,为李漆白镀上一层莹莹光辉,衬得他双眸如星辰般明亮。
    丹卿收回视线,不知为何,许是这抹白太过耀眼,丹卿突然就想到了容陵。
    容陵大多时候也是这样一袭素白,尤其那日,他立于仙气缭绕的桥下河畔,目光淡淡投来,冷峻威严之中,似藏着一丝极浅的笑意。
    彼时,丹卿因向顾明昼谎称自己爱慕太子容陵,又倒霉催地好死不死撞见容陵本尊,惊吓之下,只觉这位太子殿下冷厉非常,令人不敢直视。
    如今再回想,再慢慢咀嚼回忆,丹卿才恍然察觉,容陵眼中当时确实噙着淡淡的笑意。
    他在笑什么呢?
    笑他胆大包天,竟敢以太子之名搪塞旁人?
    还是笑他笨拙天真,笨拙得竟让他觉得有那么一丝可爱?
    “神明大人,您在笑什么呢?”
    丹卿回过神来,抬眸便见李漆白正笑盈盈地望着他,笑容单纯而真诚。
    丹卿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青色酒壶上,问道:“你成年了吗?”
    “我又不喝。”李漆白摇摇头,大方地将酒壶递上前,笑得狡黠,“我方才掐指一算,整好算出神明大人此时正想痛饮一番,所以特地为您将酒送来。”
    丹卿挑了挑眉梢,没有过多犹豫,接过酒壶仰头便饮。
    酒水辛辣,如烈火般灼烧喉舌。
    他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沉默不语。李漆白小小年纪,倒也不是毫无眼色。
    两人静坐良久,直至远处浮出层层银色,黎明已近在眼前。
    “我得走了。”丹卿放下空空如也的酒壶,起身,向少年李漆白辞别,“谢谢你的酒。”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李漆白仰头笑道,目光随之投向丹卿。
    晨风拂过,丹卿的青衣被吹起,衣袂翻飞间,似承载着无尽重量。
    “原来您是这样一位善良又满怀爱意的神明!事实上,关于您的传闻非常多。提及最多的是您源族后裔的身份,但不知为何,并没有人提及您的性格如何,品行如何,又或者您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丹卿转身,目光复杂:“善良?满怀爱意?我?”
    李漆白点头:“是啊,您不正是这样的人吗?”
    丹卿沉声道:“不,你错了。我并非自愿救人,更非心怀大爱。”
    “既然您不想救,为何还救?”李漆白好奇地问。
    丹卿一时语塞,静静瞪着少年,竟不知如何作答。
    李漆白耸耸肩,笑意狡黠:“看来神明大人也认不清自己的心呢!”
    “别叫我神明大人!”丹卿眸色转冷,面若冰霜,“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故作老成的语气令人厌烦?”
    李漆白坦然道:“唔,确实常有人这么说。”
    丹卿:“……”
    两人不欢而散,丹卿赶在天亮前匆匆回到结界。
    这次比以往稍晚,所幸熏香未散,容陵仍在熟睡。
    丹卿立于窗边,目光触及容陵安静的睡颜,心中蓦然生出一丝心虚。
    他无意识地拨弄着攀墙而上的紫葵草,心底烦躁难平。
    是因为与少年李漆白那番似是而非的对话吗?
    他救人。
    当真出于自愿?
    若非自愿,又为何他宁愿欺瞒容陵,也要偷偷潜离结界?
    倘若他也能和源族残魂般满怀恨意,或许便不会催生出治愈之力。
    可他到底又该恨谁呢?
    或许,丹卿曾为宴祈的冷待而难过,或许,他曾因容陵的隐瞒而伤心,但一切谜底揭露的瞬间,恨的理由也随之消弭而散。
    宴祈、源族圣女、容廷、容陵、云崇仙人、容婵、楚铮……
    这些人曾给予他爱与善意,足以抵消因源族身份而承受的恶意。
    拥有许多爱的人,自然不吝啬向世间播撒爱意。
    灵台陡然清明,萦绕在丹卿心里的浓雾被驱散。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清自己。
    “咳咳……”
    满地寂静中,压低的数声咳嗽,将丹卿的思绪拉了回来。
    “阿卿,怎起的这般早?”初初醒来,容陵眸中雾气氤氲,看到丹卿站在窗下,便以右肘支榻,慵懒起身。动作间,几缕发丝随之滑落到他胸前,乌发雪肤,两种纯粹的色彩交织在一块儿,竟有种说不出的浓艳。
    “近日你总是早起。”容陵含笑招手,虽身体微恙,却仍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柔弱之态。
    丹卿依言坐至榻边,容陵轻抚其颊,柔声道:“可是又做噩梦了?抑或心有郁结?咳咳……”话音未落,咳嗽骤起。
    丹卿一惊,忙为其抚背,蹙眉道:“可是夜来受凉?且再躺片刻,我去煎药。”
    “不急。”容陵握住丹卿的手,冰凉指尖划过他掌心纹路,忽而收拢成囚笼之势,“阿卿,且陪我坐坐。”
    “好。”丹卿只得复又坐下。
    容陵低眉,专注把玩着他的手指,动作时而轻,时而有些重。
    丹卿便也低着眼,看彼此紧紧交缠在一起的双手。
    盯得久了,丹卿眼睛微微有点痛,痛到湿润。
    他果然不该瞒着容陵。
    人为什么都会这样?
    明明讨厌被欺骗。
    却又下意识去犯同样的错?
    “容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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