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考虑到薛姑娘一路上心急如焚,再代入她的处境遭遇,穆言在得到江揽州的首肯,以及萧夙转交的手令之后,还是第一时间去了军中调拨人手,连夜南下。
    王府这边。
    辛嬷嬷的督促下,李医师携医师班子下去拾掇药材、熬煮汤药,整个过程再快也需要一定时间。
    澜台庆功宴在玄伦的安抚下,一切照常进行。
    最静默的,莫过于樾庭寝殿。
    失去意识的薛窈夭躺在床上,一头墨发披散下来,偶有夜风拂过,将殿中帷帐和她身上的素白色裙裾掀起涟漪。
    涟漪之下,是敞露在外的莹白脚踝,肌肤如无垢的雪地,却被枷锁和镣铐留下痕迹。
    她不知黑暗中有人靠着窗牖,就那么安安静静,一直盯着她看。
    正是江揽州。
    如练的月光倾泻下来,在他肩背上拓下阴影。
    他既不靠近,也不出声。
    只是那么沉寂寂地注视着她。
    时光从当下,退回到少年时,再回到久远的孩童时期。
    若非三年前傅廷渊的母后病逝,傅廷渊需得依矩守孝,那么此刻躺在他床上的女人,只怕早已是东宫太子妃。
    他想起十六岁那年皇城宫道上重逢,彼时霞光绚烂,傅廷渊对他介绍说,这是你未来的嫂嫂。
    那是他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笑意。尤其面对傅廷渊时,她说话声音软糯糯的,像是在撒娇。
    那副嘴脸实在刺眼,那个六岁的孩童拉拉他衣袖,说往后不想再见到她了。
    于是他主动请缨,远走北境。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她会跪在自己脚下,如他幼时那般遍遍哀求。
    她再也不会趾高气扬。
    更不会看他时目中带着恨与鄙夷。
    可畅快之余,先前淡淡酒意中,她袖衫留下的触感还残留在指节上。唇舌猝然探入他口中时,她腰肢在他掌中渐软,那滋味难以形容。
    如有实质的,江揽州诡异地感觉自己被什么爽到了,连脊椎都在隐隐发麻。
    偏偏眼前闪过的是她曾在京郊猎场的半山亭子里,跨坐在傅廷渊腿上,被吻得满面潮红,口中发出某种呻|吟。
    自那时起,他对她的厌恶更加如有实质。
    恨屋及乌,连傅廷渊也变得面目可憎。
    此时此刻。
    殿外风吹树冠,夏蝉于枝头聒噪,时而齐鸣,时而停歇。她衣襟散出来的清淡气息,混着窗外灌进来的不知名花香,余韵在他鼻间逗留,莫名地惹人烦乱。
    在她眼里,他阿娘是为攀附荣华的狐媚子,他是小野种。
    他们母子十恶不赦,出现在薛家便是罪孽。
    那她如今的勾引,又算什么?
    真的可以,为他做任何事么。
    ...
    时间过去很久,久到辛嬷嬷终于带着李医师等人返回。
    “殿下?”
    男人这才回过神来,嗯了一声:“交给你了,有劳嬷嬷。”
    作为樾庭管事,辛嬷嬷当然有求必应。
    但见江揽州转身离开,背影孤湛,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殿下,恕老奴冒昧,这位姑娘是……?”
    知人身份,才能更好的慎重对待。
    江揽州脚下一顿,没有回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凉薄疏冷,“待人醒后,嬷嬷自己问她。”
    辛嬷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老奴定会好生照料姑娘。”
    待男人身影消失在寝殿门口,辛嬷嬷回过头来,注意力这才全都放在薛窈夭身上,吩咐后头的小丫鬟道,“去拿软枕过来。”
    “要给昏迷的人喂汤药,是件需得细致的事。”
    少女面色苍白如纸,整张脸几乎没有半点血色。
    显然是虚弱至极,也疲惫至极。
    辛嬷嬷小心将人搀扶起来靠在怀中,一口一口慢慢地喂。
    待药喂完了,又用打湿的软帕给薛窈夭擦拭身子。
    素色交领被小心剥开,帷帐内光线暗淡,入眼是裸露的雪肩,肌肤细腻如羊脂般白而细腻。
    十指纤纤,身娇体软,相貌更挑不出半点瑕疵。辛嬷嬷见多识广,当即笃定这是富贵人家娇养出来的姑娘。
    只是不知为何,姑娘身上竟有多处淤伤。
    好比纤细的手腕、脚踝,再好比莹白颈项上的划痕,肩背和膝盖处的淤青,以及大腿内侧……
    辛嬷嬷几乎看傻了眼。
    想到人是殿下亲自抱回来的——姑娘身份不确定,但必然和殿下有着不寻常的关系?
    笃定这点后,辛嬷嬷不敢马虎半分,赶忙又回头吩咐小丫鬟们:“速速去李医师那边,再多要些药膏和纱棉过来!”
    …
    樾庭前庭。
    孟雪卿被一群婢女簇拥着,站在庭中广场上等待,盯着不远处的花圃出神。
    先前东阁李医师被人请走时,有婢女来报:“孟姑娘,殿下带着个女子去了樾庭,是一路抱着走的!”
    并将澜台大殿发生的事情也大致说了一遍。
    彼时孟雪卿一双美眸渐渐瞪大,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
    婢女:“是真的,满座宾客全都亲眼瞧见了……”
    “姑娘要是不信,召澜台值夜的丫鬟过来一问便知,奴婢说的都是真的,绝没有骗您!”
    “据说那女子是玄伦大人带来的,什么将士献上的美人,谁知竟胆大包天,直接奔向殿下的王座,先是跪着说了什么,后来直接就起身跌进殿下怀里,还当众强吻了殿下!”
    指节一点点拽紧,孟雪卿深深吸了口气。
    好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心说怎么可能呢。
    殿下连圣人在京中为他亲点的世家贵女都拒绝了,怎可能会随随便便跟一“被献上的美人”拥吻,还将人抱去了樾庭?
    毫无疑问。
    江揽州是孟雪卿的春闺梦里人。
    由于已故父亲的原因,孟雪卿很早就认识江揽州了,那时江揽州还是一无名小卒,无父无母,在北境军中摸爬滚打,被孟父一眼相中并收做义子。
    后来他立下战功,崭露头角,又被回京述职的孟父带在身边。
    之后摇身一变成了大周皇嗣。
    再后来便是江揽州率军出关,深入北狄大后方,期间一次两军交战,孟父为护江揽州撤退,不幸被狄人的毒矢穿胸而过。
    临终前,孟父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家中孤女。
    邃将孟雪卿托付给了江揽州。
    两年多来,她被江揽州照顾得极好,吃穿用度衣食住行,无一不是光鲜极致。知她体弱,他为她挑选了体贴细致的下人伺候,还访遍北境名医,东阁也因此多了十二个时辰随时待命的医师班子。
    外头传言他不近女色,却会多次为她破例,他拒绝了一桩又一桩婚事,无非是府上已住了一位“未来的三皇子妃”。
    就连府中下人,也几乎默认了孟雪卿便是这座府邸的未来女主人。
    却不想。
    一个多月前,江揽州受诏回京,临走前竟说要给她介绍一门亲事,男方乃京城世家公子,问她是否愿意随他一同入京相看。
    那时孟雪卿才知,一切皆是她一厢情愿。
    婚事她当然拒绝了,心下升起的念头,却是自己从前会不会太过矜持,以致于江揽州不知她心意?
    那么,刚好七夕节快到了。
    她已绣好了能表达心意的巾帕跟荷包。
    却突然有人告诉她,府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孟雪卿想象不出江揽州怀中抱着个女子,与之在澜台拥吻,会是何等的刺眼又缠绵悱恻。
    …
    足靴踩踏青石地面,发出沉而厚重的闷响。
    有婢女提醒:“殿下过来了。”
    孟雪卿这才回神。
    来人逆着光,一袭绯色曳撒,外罩玄袍,上刺暗金色蟠龙纹。一双狭长凤眸朝她淡淡扫来时,眸光漆黑、沉锐、深不见底。
    即便已经见过无数次面了,视线与他撞上时,孟雪卿还是控制不住地心跳加速,面红耳热。
    “怎么来了这里,你身子弱,不宜四处走动。”
    这年二十一岁的江揽州,早已褪去了年少青涩,轮廓越发深邃冷刻,嗓音也低沉沉的,像是能透穿人的耳膜,直接敲到人心脏上去。
    与他对视不过一秒,孟雪卿便招架不住垂下眼眸,“先前听婢女说,殿下这边出了些事,我见李医师走得急,担心殿下……便过来看看。”
    顿了顿。
    孟雪卿又忍不住仰头,“听闻殿下带了一位……美人回来,可是那位美人身子不适?”
    “府上医师皆是男子,有些事情可能不大方便,殿下可需要雪卿帮忙做些什么?”
    听到“美人”二字。
    江揽州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一个肆意妄为的女人罢了。有下人照看便是,不值得孟姑娘亲走一趟。”
    一个肆意妄为的女人罢了。
    若真如此,你为何会抱着她走了一路,还将人安置于樾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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